欲买桂花同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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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毛】西北有高楼 27

27

 

视线中的身影变成极小的黑点,继而眨眼即逝,没了踪迹。

别时匆掠惊梦一场,再见便也如黄粱,终醒终不见。

 

留在原地的人面无表情,目光却贪婪难舍。摸了摸唇角,嘴唇是烫的,指尖却是凉的。

相见总道君久别无恙,然自己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大抵唯有一颗鲜活的心,自始至终该是什么样子,便就是什么样子。

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是追究不出个中缘始与细枝末节的,它大喇喇生在那里,抽出六欲七情的枝桠,将因循业果深埋于下。

而今想起那些或许之由,也不过就是夏日萤夜里的抵榻喁喁,隆冬破宿中的依偎相汲,零星细碎,模糊不清。海角天涯的辗转流离,青荚懵少,年岁须臾,哪就抵得上旧卷辞中一句白露蒹葭,悱患成疾。

可情之所系,念念不忘,从来何须同他人相较。

如是坦荡而已。

 

男子拍拍衣摆上的杂草尘土缓缓站起,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出来。”

他声音不大,却惹得草丛中一阵窸窣响动,不多时从中冒出个臂负袖刃的劲装汉子,捉挠着额角慢慢走出来。

男子抿了抿唇:“几时脱身的?”

对方嗨了声:“当日被穆小公子送进那破落公府,挨了几板子关进黑牢,连夜打了条暗道便出来了。”

男子又道:“另一人如何?”

“我瞧那破捉鱼的在牢中只身寂寞,临走前一刀送他先上了黄泉。事从权宜未曾知会,少爷切莫见怪。”汉子哂道,“却也是他不长眼,在场这样多的人,如何就偷了小公子的钱袋和玉珏?”话毕,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又道,“小公子走前上上下下把我们二人身上搜了个遍,造不知那夯货将玉珏丢在了何处,少爷可有寻回?”

“……”

对方见他不语,全然不知捅着了蜂窝,却也不停口,仍旧唏嘘道:“小公子对幽州之案果真追查甚久,那日挺身诘责咄咄,风姿当真耀眼。无怪乎少爷心心念念,不惜作局换这一面……”

话音未落喉间已然一紧,男子扼在颈间的五指渐渐发力,手背上青筋根根爆起:“你一路尾随至此,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废话?”

汉子几乎被提得双足离地,满脸通红挣扎道:“……少爷半年前便允诺谷主前去督修红莲岗,如今……可是已然忘了此事?”

男子眯起双眼,手指愈发向内扣紧:“所以?”

“所以谷主特遣小人为此次的调度副使……旁佐督办……”对方的手死死扳进他的指间,双目充血,咧嘴笑道,“少爷……不可杀我。”

男子顿了顿,复见那汉子从袖中艰难掏出枚雕花木牌,提在自己眼前一晃:“有此物在……南北九道十四据点,粮秣兵马……皆凭听解运调遣。”

“您若不要……小人自当不吝收下。”

下一瞬,那汉子便似个破败风筝被随手一丢,在原地滚了三圈,咯噔撞在树干上。他摸了摸口鼻踉跄站起,手中攥着的木牌已不翼而飞。

“我将剑南之事交予你二人差办时,你就已然知会了谷主?”男子俯身抬手,指腹将将蹭过对方颈上的淤痕,淡淡道。

汉子子喉中发出咕咕几声,余光瞥见他袖间一抹寒光险险擦过自己颈喉口,心头登时一凛,滚转着双眼忖量再三,忽见男子松了手,赶忙下遁身形翻进来时的草丛中。

男子两步追上,却见那汉子冲自己又是一笑,嗖地便没了影踪。上前扒开乱草,只见地上多了个仅可容纳孩童身形的大洞,洞中漆黑一片隆隆作响,却远非一个成年男子可下入探查。

他略观四野,抬手将周遭杂草悉数折断丢进洞中,留下一丛覆在洞口,继而用火石点燃,眼看着火苗烧入漆黑的洞中。做完这一切,似乎犹未尽兴,他复拿来酒坛,又是大半浇下。洞中终于传来几声咳嗽,夹在哔哔啵啵的燃烧声里,不甚分明。

像是在踩碾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他的目光从冒出黑烟的土洞落到暮日下峰巅皑雪,卷云只影,最后缓缓矮下身,伸出双手在早已不复余温的草丛中摸去。

晚风起时四下沙沙响动,他的动作很慢,花了很久才寻到那枚扳指,攥在掌中比冰雪还要寒凉。他仔细抹去上面的灰土,认认真真擦得干干净净。回头去摸酒坛时,动作却顿了一顿,最后便只将两物搁在一处,安静离开原地。

似一局未完,笃定谁人去而复返。

 

 

待他走后,便也真的探来只手将扳指小心捡起,拇指拭过滑脂般的白玉,又与另一枚并放在一起。

密纹如絮,在夕阳下相连成了一片云霭,镶色披金,瑰丽无比。

青年望了眼男子远去的方向,又将手中两枚扳指翻至内壁,皆是拙劣的刻迹,一笔一划间,勉强看得出是何字何意。

这是多巧的事呢?他苦笑。天南海北地重金相购,得来的竟是同一块籽玉。分离而琢,如今又以如此的形式相遇。

不同的是,这枚扳指从不是送给弟弟的。自始至终,都是对方送予心上人的。它披怀满腔爱慕,每一次琢磨,每一笔刀刻,都是对情人缱绻至极的思恋与叮嘱,热切又冷静,奔放而含蓄。

可自己又是怀揣着怎样的感情?

他捏了捏自己的那枚,内侧竟也刻了一人的名姓。

 

他最后又尝了口露浓笑的香,醺醺然将手中两枚扳指尽数丢进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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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英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突兀又惊诧的方式看见自己的名姓。

他四下张望,试图寻找不久前被人留下的新鲜痕迹,可作记的红绳已然褪色,分明当是许久以前留下的东西。

其中一枚白玉扳指内刻着的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却昭昭明明。

 

穆玄英。

 

刹那间他脑中浮现出了许多种可能,最后又被逐渐冷静下来的自己逐一溃击,荒谬得不值一哂。

他不得不承认,因为这三个字,许许多多的旧事陡然变得如此合情合理。破旧染血的衣衫,不知去向的断穗和双鱼的玉珏,还有那个被辗转咀嚼于口的小字,和它背后那个昔日引人尽付情钟却好似懵懂无知的少年郎。

兜兜转转一个大圈,他想要的东西,原来一直被莫雨藏在了这一方坛琼中。

鲜明的事实被剖开了晾晒在光明下,连带着照得他无从遁形。他想笑,发现面部微僵;想蹙眉,发现眉梢隐跳。一切的一切,只源于身体深处一场宛若灾难的江潮。

 

“毛毛?”他开口,半疑惑的口吻。

不是落雁城中乍见惊鸿的少女,不是荒冢堂前的英杰牌位。

“毛毛。”他又低声唤道。

是我吗?穆玄英恍惚地想。是我啊。

 

世人谓之两心情许,原是这般感觉。好比夏有霡霂冬有雪,寺钟止曳声不歇。在身体内的每一寸念念回响,在意识的每一毫理所应当。

他心跳渐快,恍惚间便就这般如愿以偿,可穆玄英一丁点也高兴不起来。

 

莫雨这个男人,小气极了,在意极了,吝啬极了,也执拗极了。他满眼满口满心里只有一人,护得像颗大漠中独一无二的夜明珠,又这般一番佯装假意将自己惶然拒之门外。

他或许是在乎自己的什么都不记得,也在乎自己的动摇与否,可他表现得这样云淡风轻点到即止,又好似什么都不在意。

他始终是这样睚眦必报的一个人啊,若让他承受了三分的苦,必要还你七分的颜色。可他好像又只对一个人心软过,心软到最后,才让人知晓事实只不过是给了你更大的痛苦与纠葛。

穆玄英从来只想过自己是必要救下莫雨性命的,却好像从未认真思考过其中点滴。为何偏是自己,为何便是莫雨。而今将一切抽丝剥茧串作一节,在自己的骨肉里纠缠流淌着的,竟是对方的命和情。

莫雨在等着的人一直都是穆玄英。

从来只是穆玄英。

等着他从一场经年大梦中醒来,以另一种形式绵延自己的生命,与他真真正正骨肉相缠,生死不离。

山山海海算得了什么,分分合合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总归是要在一起的,他们已经成为了一体。

 

穆玄英拾起另外一枚,壁上刻着的已是新的字迹。酒水抚过沟沟道道,棱角被擦拭得明亮而无半点锋芒。

他想,乍闻那些琐碎句字,总以为莫雨心上之人另有情钟。可如今看来,虽始终记不得那些旧事,到底并非如此。

“他心里未必是没有你的。”

或许这情意,生于烟火,长于贫瘠,家国鸿愿分不走,生离死别隔不断,到最后辨不出酸甜咸苦,也越不过山海岁月。

从来东风薄谢红,不道四时无情,天地难容。

终究只能封存在陈醴间,是玲珑心思不可说的全部。

 

可他心中有你。

这事实从来都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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