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雨哥中心,西北part2。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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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毛】向死而生
文/淮君
有的人,天生就是当哥哥的命。
若说予当年稚子幺儿,莫小公子自然不信。
他上有长姐,下无幼弟。是莫家当之无愧金尊玉贵的独根苗苗,正是如何骄纵任性也不为过的身份和年纪。
然而这万千宠爱便也就如梦幻泡影,短短六年时光,已从云巅辗转入泥。
他像只迷路流浪的小狗来到世外小村,昔日锦衣玉食的小少爷被铁链囚锁,如什么稀奇珍兽遭人侧目旁观。
村长怜悯收容,解了他的锁链,摸着他的脑袋,只让他将此处当成自己的家。
莫小少爷麻木而清醒地想,这世上哪里还会有家。
他长久缄默,身世不提。大人们心悯却对他的顽疾存了惮畏,同龄的孩子便也对他呼来喝去,动辄欺凌。
只是在孩子堆里,拳头也依旧是让对方信服畏惧的硬道理。他不懂什么拳脚功夫,却天生带着股狼崽般的狠劲,一来二去,皆当他是个混世魔王,纵无人欺凌,也再无人肯亲近。
不料这世上当真有人笨呆痴傻,见他与林间的野猪缠斗,怕得发抖,仍是抱树探头,生怯怯说了声莫雨哥哥小心些。
那时春红早谢,四下飘零。他一双晶亮的眼就只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从没人唤过自己的称呼,也是自己从未听过的语调。这两个字眼,如同自己曾经惯呼于口的“父亲”、“母亲”,在他昔年小小的心中,代表着亲人与所有美好的过往。
哥哥。他很恍惚,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谁的哥哥。
可从今天起,他要开始做一个哥哥。
莫小少爷领着那个叫毛毛的孩子,翻墙上树,趟河捉鱼,似乎是做足了兄长的模样,带着幼弟嬉闹玩笑,看着对方一点点长大。
两个无父无母的孩子相汲取暖,他觉得,一辈子可能就这样。
但他的童年,也就仅仅只有这一丁点屈指可数的安稳岁月。
稻香村被毁,他拼了命带着毛毛逃出生天,没有死于乱世荒年,却因身负秘诀被囚于激浪庄。他杀了恶贼,遍体鳞伤趔趄出逃,满心满眼只有那个与自己毫无血缘的弟弟。可当对方问他是如何逃出重重罗网时,他却又顿住,潦潦只道不过运气太好。
他早看惯了那些仿佛瞧见怪物般嫌恶或恐惧的神情,天不怕地不怕,却独独只怕在对方的脸上看见。
只是这世上凡事哪能没有代价,自己为出逃所犯下的杀孽,便也很快等来了报应。他唯一的兄弟,他那样在意的毛毛,还是在他眼前纵跃山崖。
他撕心裂肺,痛至此刻方才明白,疼宠与无畏并不是哥哥的全部。他没有做到的,他本该做到的,是用自己凡胎肉体筑起高墙广厦,为在意之人避雨遮风。
上天给了他两次拥有家与亲人的机会,他竟一次也握不住,一次也攥不紧。他的人生似乎就是只能形单影只,孤身飘零。
直到毛毛变成穆玄英,全须全尾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却已注定决绝远走恶谷,再别昔年。
活着。这个念头在而后的十年中,像永不熄灭的火种,燃沸他的生命与血液。
捱过寒冬,直破凛冽,就像他们流离时一起走过的所有寒暑。到来年,花须终发,月终圆。
人世今日沧海,昨日桑田。后来的那些岁月,他看过人世炼狱的模样,也饱饮过鲜血与寒锋的味道。三生路上鲜衣怒马,回首竹马故梦已是经年。
但那声无法翻山越海的“哥哥”,仍如发了芽的种子,坚牢用力地长在了他的心上。
知慕少艾的年纪里,他也曾在风月场上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同来之伴无一不酩酊醉卧美人膝。他冷眼瞧这一室女爱男欢,想着这零露姻缘,半日鸳鸯,如何便称得上人生快事,如何令人辗转流连。
没人可答他心中所疑,他寥寥独饮,漠然得像一缕入帐寒风。众人以他不爱尘俗,哄闹间搡来一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样生怯怯的神情,一样生怯怯的语调。
他举盏的动作倏忽一滞,抬眸间化冰融雪。
她看起来本不该是这里的姑娘。这一夜听她对坐剪烛絮絮,本是与阿姊一并被米丽古丽抓回谷内,为了保全被前圣女困于内院的阿姊,只能终日倚门卖笑,将自己变成这凡尘俗世中最低微不过的尘泥。
他闻后仍是默默,翌日亲赴内院,却只得满地无人收敛的凌乱白骨。
他问自己,是否也在进行诚如这般意义全无的想念。
横隔万水千山的情怯,或许终是换不回一场花发月圆。
他开始一次又一次登上落雁峰,近近遥遥在千万人群中留下匆匆一瞥。相见虽短,却一次更甚一次地刻骨铭心。
他在昆仑皑雪中幻想着枫叶究竟红了几度春秋,想着他日夜牵念的孩子,如今是否已长成行冠温染的模样。
彼时长夜将尽,狼牙势颓,再难重头。他又开始期盼河清海晏后的一场团圆。
他听着岁月吹入玉门的呜咽,最后,等来了沁枫谷一把烧天的火焰。
他惶急奔赴炼狱火海,生死边缘终于牢牢抓住了穆玄英的手。
这次终是他们一同坠下梦魇中辗转出现的深渊,他用力抱着对方,脊背朝下,重重摔下坍圮的箭塔。
他本以为自己已是再难行动,可为了寻医,仍是咬牙背着穆玄英走了半日的山路,就像当初背着那个稚童走出覆村的火海刀山。
只要你活着。他想,哥哥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于是他便也什么都做了,就是拿命和那些他所视若珍宝的过往去换,就算再也等不到下一次花开和月圆,他也仍是肯了。
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注定无可能添杯再续,更补新章。
他失而复得,终于又再次得而复失。
他本欲将枯骨托葬异乡,如是又一春至,他自洛道打马回澳,倾盆雨中有人突兀唤他止步。他马上遥遥回望,落雨穿林打叶,对方目光炯亮,照他肤骨如浸漫天大火,尽烬湮灭。
岂知世事俱是这般无常。
他再一次深刻地明白他们虽无骨肉血亲,仍是不可分割斩绝的一体。
他的骨肉里有对方的命,对方的血液里有他的情。他们的命盘凌乱,纠葛缠缠,任谁也难以理清,纵是上天也不能拆散。
就算穆玄英没了记忆,他们依旧能如夜幕星辰般相伴亲近。
在凛风峡烧身的大火中,穆玄英朦朦胧胧嘶唤了声“哥哥”,他恍恍惚惚,如一朝惊入错梦。
对方什么都可以忘记,却永远记得那声“哥哥”。
他心如垂血,倏忽近乎疯狂地渴望自己能够活下来。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带着一行武卫奔赴东都,再次寻到了当日为穆玄英诊治的玄枯大师。老僧面容悲悯,却是先告诉了他一桩闻所未闻的旧事。
在穆玄英醒来的第一日,还记得大半残片过往。似是意识到自己记忆缺损,便开始提笔记事,只是体虚身弱,只能囫囵几笺,便粗喘在榻动弹不得。
第二日,穆玄英的伤好了些,又忘记更多,于是再也不敢歇息,日日夜夜伏案疾笔。如是三日终支持不住寐于案前,却不料风雨潲窗,湿了满案纸张。穆玄英醒来见满笺晕墨,叹了口气,只喃喃道人间到底谢红难留。
那落寞的青年记忆越发模糊,一连几天抱着满怀粘连纸张枯坐檐下,看着落雨滴答,时默默时自语。
有一日,玄枯见已然大好的青年晨起问安,惬惬然朗笑望着天边卷云飞鸟,眉舒颜展。便是明了,穆玄英已是彻底忘了。
莫雨听闻这些,默默良久。
玄枯问他,是否痛惜当日自作主张夺了穆玄英的记忆。
他又是片刻沉默,却答只悔当日在紫源山上,没能抓牢那个孩子的手。
他向玄枯讨了那些已经干透的纸张,一页一页耐心剥离,一字一句摸过辨认。
翻至尾页,大半模糊墨迹中唯有两行未曾粘连的小字还算可辨,细细读来,竟是《葛生》中的词句: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他捏着那张纸,指腹来回摩挲,半晌却是低声笑了出来。
对方竟已做好了死则同穴的准备,百年之后,与自己同归于室。于是那些强烈渴生的念头竟也陡然烟消。他平平静静又恶劣地想,不如就此做对方这辈子永远的念想。
自己一辈子都在做一个人的哥哥。但此刻,他再也不甘只做一个永在退让和成全的哥哥。
早在知倾爱慕的年岁里,他已身陷于障,自知自觉。
他嗤笑,做哥哥有什么好。
可他很快又沉默。倘若真有下辈子,自己却还想做那个人的哥哥。
自己要比任何人都早与他相见,甚至早于生身爹娘,早在骨肉未成时便已纠缠得密密牢牢。然后用尽一生的时间,守着他,护着他,握紧他的手,走过无数个黑夜与白昼。
他再也不会放手。
此日后,他夜夜都会做梦。
梦里什么都有,缠绵的,绮丽的,旖旎的,他就像个永不知足的声色浪子,日日夜夜只想与梦中人耳鬓厮磨,抵死纠缠。
当初他的疑问似乎自己已然找到了答案,只是这般情悦相倾的逍遥快乐,又哪里是风月场上的零露荒唐可以相较。
人人皆知他大限将至,唯他觉得身心从未有过的轻盈。
却倒也真就应了临行前那句话,自己或许会活着回到扬子澳,又或许有一天,是他的尸骨被送回。
一年,又一年。来年的西风也将穿过长亭古道,吹过千里黄沙,迢送秋信玉门外。
只是那朔风再也吹不到他的脸上,就像这把骨肉再也回不到昔年故乡。
是夜风清月明,他躺在榻上,恍惚间飞身出那破旧小屋,回到了南屏山水天地中。
月光水洗,他在槐树下系着红绳,上下翻飞的绳线如红蝶穿梭指尖,他认认真真,系牢这一生一世的姻缘。
穆玄英的身影渐渐清晰,迎着月华抱坛而立,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
耳畔骤起经诵渐低渐远,他看着眼前人,缓缓咽下最后一口浮游气息,垂首扬起唇角。
空山中,新雨歇。轻嗅一口,是沾染了尘泥微腥的杜鹃花香。
从此后,他永远喜欢这个味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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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为生所渡,生为死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