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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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毛】西北有高楼 28

28

 

他们后来的故事,也不过是在街肆闲谈中窥得大半,在夸泛争奇的调子和信与不信的一张张陌生面孔里,成为了相传中的别人和样子。

他便也就想到一人闻说那些半真半假市井传言时扬起的唇角,半觉荒唐半是自嘲,令人目眩神迷的夺目张扬。

那是自己始终学不来却经年不能忘的笑。

彼时穆玄英打马北上,路过平顶村,正听白髯老者抚掌啧啧,说到那风雨镇外蝉鸣林,有一年近期颐精于歧黄的游僧,乃是上代达摩院首座、如今少林寺方丈玄正的师兄,法号玄枯。

曾有富贾奉四海珍奇五湖至宝,苦求再见一日天光而不得。却是那江湖所嗤恶名狼藉的疯魔刽子慷慨手笔,终成一桩难闻异事,传名京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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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太宗尚为秦王,虎牢大破郑、夏,大军班师便自此行,后亦辟官道以通往来。其余险山峻峭,料想范围撤退必定难上加难。而今伤兵数多恐不得少行车马,否则开阳坛主亦不会踌躇这般良久,迟迟不得突围。”

 

帐外料峭风寒,吹得枯木呜咽,火光摇曳。帐内生了炭盆,温暖却干燥得紧,时而传出噼啪两声,飞溅出些许火星,又悉数掉落在盾牌上。

辰时巡会帐中无人,未熄的炭火便不知怎地灼了地上残存的枯草,虽未酿成覆营之灾,却将帐中存放的图纸烧了个一干二净。

来到午阳岗业有几日,头一回出现如此险情,仿佛某种不祥之兆,自然引起所有人的留意。

 

披着大氅的青年搓了搓双手,目光始终落在案上一方米筹。

对坐的人摘了面具,一张脸上乌云满绕:“据重伤来报的弟子所言,当日事发突然,五车辎重被掠几近全数,解运人马生还不足三成,大部分随坛主退于枫湖寨内,现仍在狼牙的围堵监视中,已有足足半月。”

青年沉声道:“倒也当真沉得住气,大抵估摸着强弩之末,不愿多损兵卒械秣,不如坐等不战而屈人之兵。”

“正是如此。”唐苏白抬手又向斗米摞上东南一隅,“本就粮秣少缺,亦不见得伤药撑得了多久。况且时逢季冬短炭,若是任由他们再行围困,只怕当真有尽覆之可能。”

“为今之计,或向西破沁枫谷之强屏,或传信坛主向北突围。只是……狼牙势众,又豢鹰犬往来监探截取信函,寻常书信尚不可通,贸然大批撤离,势必引起警觉。而红叶湖又有大批恶谷人马扎营,强行北上,也无甚生路可寻。”

 

同开阳二人南北分头遣调护送辎重已有多时,枫湖寨向来最是烫手。自去岁起,山道频生匪患,物资催急。开阳此去先行,岂料一朝官道旁占,虎狼为奸,觉察时已是腹背受敌。而今退据寨中,通信受阻,上天入地难寻音讯,更似再无回天之能。

他与唐苏白尚饮马襄州,闻讯一路北上,至此方知形峻。

 

“枫午一道不通,终无异入狼犬腹地。”

青年思忖良久,长长叹了口气:“那便只有暂时退俟,遣先军宿营紫源山下以作接应。至于救人之事……”他站起身稍稍活动了下筋骨,忽想起什么地折身惑道,“红叶湖几时来了这么多恶人谷的人马?”

“他们年前修葺红莲岗曾从各据抽调了不少人手驰援,现既已竣,大抵便是同一批人马,只是不知所图为何。”唐苏白亦摊开手脚,闻言便要起身,“你若不放心,今夜我权去探听一二?”

青年半晌沉吟,忽抬臂将披着的大氅扯下,至帐中箱内取出件缁衣,利索换上。

“此事无须劳你。”他嘴中噙着根发带,两手粗略拾弄起乱糟糟的长发,“我自己去就是。”

“你若有个三长两短,盟主必饶不了我。”对方苦笑,“我可还婚牍悬系未及燕尔,才不愿阵前被拉去祭旗。”

青年拿起佩剑,想想后又放下,只取出枚匕首贴置袖间,掀开帐帘已快融入凛冬霜重的夜色之中。

“如此才要惜好自己这条命。”他笑了笑,“至少有人在等你回去,不是么?”

 

 

一路翻山至枫叶湖不算如何难事,沿湖畔而坐的营帐十余数,屈指算竟不下百人。其间往来搬运着半人大的木箱,又或者起楔收帐,甚是匆忙,乍眼看去难寻中军,却是一番拔营之景。青年趴在山头隔湖相望许久,如何混迹其中倒是个问题。

此行到此为止也不是不行,至少眼下看起来与所虑之事并无太大干系。

但他想到一种可能。

这可能趋势他孤身至此,但求分明。

 

眼见车队半载,岗哨撤防,他这才放缓手脚跃下。

他掬了捧湖水,凉得浑似结冰。挣扎片刻,便也咬牙就履扎进湖中。

刺骨的感觉从四面八方袭来,迫得他险些呛了满口,偶尔浮上水面吐息,口鼻中尽是湖水微腥的味道。

如此无声凫至湖边,眨眼钻进枯丛中。他浑身湿透,肢体不可抑制地发抖,寻得个烛火已熄的无人帐篷,蹑着手脚潜了进去。

帐篷中东西已被收了大半,唯剩两个遍布划痕的木箱。启开一看,是满箱的木炭。

他眉梢一动,主意便上心头,果决匀了些许木炭丢进另一箱中,又偷摸各处丢了不少,复谨慎拧了拧衣角发梢的水滴,方才翻身进去,小心翼翼合上箱子。

不多时,帐外传来逼近的脚步声。四人前后进入帐中,将两个箱子缓缓搬出。

他窝在箱中被其中二人抬着穿过几乎半大个营地,从缝隙中打量着周遭情形。

不多时,抬箱的一人竟先捺不住了,喘着粗气道:“这箱炭里是藏了什么金器宝贝,竟这般沉,累煞老子!”

青年闻言拧眉,却听一旁的同伴懒懒接茬道:“你倒是比这箱黑炭重,可还没它顶用。”

那人大怒,腾出只手隔空一巴掌搂在对面人的后脑:“老子不顶事,也不见得你有个屁用。”

同伴被打得一趔趄,手中一个不稳,晃得箱内附耳贴壁的人一个前扑,险些结结实实撞了上去。他怒上眉梢,又很快散去成副冷笑模样:“你与我在这能耐,却到底谁都解不了主子烦忧。今日一走,少说十数日,多则月余,我便跟着主子回谷享福,留你在洛道那破地方接着吞土吃灰。”

骤然而来的强烈颠簸犹如置身风口浪尖上的浮萍轻舟,青年双手撑在箱壁勉强稳住身形,听着那些纷言闲谈,缓慢斟酌对方此行去向。只是观察到现在也未曾窥见任何近似中军营帐,不明这一行主帅,更不知二人口中所指当是何人。

他思量着些许名目,辗转再三,脑海中也只有一人的样貌。

二人骂势渐烈,扰得他无从思考,只得暗喟此行无功,先寻良域下水脱身再说。

却就在此时,兀地一句尖锐声响,打断二人愈发高声的争执。

“慢着!”

不远处徐徐走来一手持短刃的细瘦人影:“又是你们两个兔崽子。”

两人一个激灵面面相觑,双双放下箱子。

那瘦子短刃上还插着块半生的兽肉,丢在地上碾了碾,半是脂油半是血色的利刃随手插进木箱,被箱中人将将避过。

青年下意识从袖中悄然摸出匕首贴臂反持,咬了咬牙。

瘦子含混道:“今天是哪个挑的头?”

两人一指对方。

瘦子嘿了声,抬腿便是一踹,未及发作,顷刻又是一道惊雷掠下,万钧之威似自九天而来,直劈得箱中之人猝然间脑中全白,心乱如麻。

“哄闹什么?”

 

众人悚然,循声望去,忙恭敬行礼:“少谷主。”

箱中的青年捏了捏自己持刀的手,竟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缘何如此紧张,不是焦急,却也远非惶恐。

宽系白氅的男子,远远冲瘦子抬了抬下颌:“备军已自平顶先行,东边尚有几车未曾清点,你拨点人手前去办妥,寅时前必须动身。”

“倘有一处错漏,就只能折了你的脑袋填上。”男子话末即顿,“可听清了?”

对方擦了擦短刃,躬身应道:“……是。”

 

男子不紧不慢走到箱旁,两指贴着箱沿轻慢擦过,覆上拇指,用了些许力气。

青年在箱中屏息,一颗心几乎提在喉咙口。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思考不出,唯有一双眼渐渐被破入黑暗的光明照亮,映出其中再熟悉不过的身形。

他从那一线光芒中窥探到对方的手指,继而斜斜望见另一只手臂,和手臂上一道鲜红的创口。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膛下某处一沉复一跳的声音,手已不受控制向那处缝隙探去。

可不过一指间的距离,箱子又被啪地合上。

他的动作凝滞在一片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入冬干燥,硝石之物须置后道随行,切忌明火。”男子搓了搓指腹,淡淡道,“你们随我来。”

他蜷在箱中,唇色乌白,两颊皆是炭痕,狼狈得不成样子,内心几分庆幸,却也几分说不出的百转千折。他用匕首小心抵开缝隙,看着男子远去的背影,就像那天去而折返,躲在草丛中窥见的画面。

 

他受伤了啊。青年怔怔然,他受伤了。

如是他却也莫名觉得,在自己的臂膀上,正被缓缓剜出道如出一辙的伤口,流出无色无形的血来。

男子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微微转过头,可黑杳明亮的双目一眼便锁在了他的方向。

他飞快松开匕首,再没了多看一眼的勇气。

 

他默默等待争吵不休的二人复返,等到周遭的声音逐渐小去,直到再无声息,原本如震耳畔的隆隆心跳,也缓缓恢复平静。

他却仿佛被人遗忘在了这里。

青年推开箱子,眼前的营帐已经全部消失,自己像是被遗弃在了一座孤岛上,看着上山方向绵延开来的断续火光。

可就在他的身后,仍有一片土地被光芒笼罩。他走去掀开那唯一的营帐,映目是地上整齐摆放着的一套干净旧衣。

一旁的炭盆燃得正旺,静静煨着碗热汤。

 

他张了张口,呼之而出的全非惊诧与叹息。

“……哥哥。”

两个字夹在呵出的浅长白雾中,又随着白雾的散去而消失在冷风里。

情绪与理智的溃败失控如同场征兆全无的雪崩,远比那个带着酒香的亲吻,来得更加气势汹汹。

 

他猛地掀开营帐,奔跑向火光所在的地方。渐渐步子由快变慢,止在夜中无尽的幽杳。

他定定站在原地,看着眼前人马消失的古道上,停着整整一车的硝石与雄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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