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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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魂狩番外·过去,后来,后来的后来(正经脸向)

【前文】

【番外·过去,后来,后来的后来】

 

 

文/淮君

 

他们也是有些过去的,虽然如今知晓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少之又少的配角曾经参与,又在遥远的后来中零零星星地死去。

人世合合离离,旧月圆缺阴晴。后来的后来索性连记忆也微贱进了尘埃里,和故人音容一样最是经不得光阴的触及。

 

 

01 过去

 

 

这时节里,还不到最喧闹的时候。

 

庭中有两棵遒根盘缠、交织生长的古榕,正是盛夏最阴凉的所在。

清扫落叶的年迈妇人艰难地直起腰身,隔着石洞抬目而望。顶着正午最是毒辣的日头站在庭间的少年感受到了她目光的注视,转头冲来人笑得害羞又腼腆。

知书达理,明礼恭谦。她想,到底是出身名门的孩子,命里与他们生来就有云泥之别。

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老妇人叹了口气。却也是真的造孽。

 

他目送走蹒跚的妇人,独自一人在日光下站得头晕眼花。打量着反正四下无人,这才敢藏着点小心思无声无息靠近那两棵古榕。

他的脑海里一时间全是母亲神色淡淡的面容。一旦被抓住了面临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即便昔日里领教过也依旧后怕。

月白紧张地四处张望,环视过榕树时,突然见繁密的叶间骤然掉下一把锋利的柴斧。

他吓得面色苍白,几步退回烈日下。

 

青天白日的,也会有鬼怪?

对面像是听得见他内心的狐疑,树冠中悉悉索索的响动愈发的大,不一会竟是从葱郁之中猛地探出一只手来。

他背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除了逃离外生不出别的念头。

月白刚一掉头,从树上钻出个人影,匆匆忙喊住了他,“别跑,别跑!你跑了,谁把斧子递给我!”

他回身定神,见一母同胞的兄长只手抻着树干,正半蹲在树上笑嘻嘻地看着他。罪魁祸首两指并在眉间一抹灰痕,双颊被热气蒸得发红,“吓到你了。”

月白走回来弯腰替他拾了斧子,踮脚艰难递上,“好危险,你在上面做什么?”

树上的人颈上绕了一圈圈的青藤,指了指,活像个被绞死的厉鬼,“上来,看哥哥给你筑的巢。”

他朝茂枝繁叶中张望了片刻,赶忙摆手,“不要胡闹,听说这棵树不吉利得很,吊死过很多人。”

“你再不走,小心被一起带走。”月白半恫半哄,“快下来。”

黑羽没理他,目光直勾勾盯着前方,忽然一拍大腿,“坏了,老头子!”

他忙不迭回头,两鬓灰白面色阴沉的男子在群仆簇拥中极其显眼。十万火急间,月白赶忙下意识地向兄长伸出了手。

啪嗒一声脆响,他们的手不经意用力地打在了一起,火辣辣地痛。

他直抽气,黑羽没给他更多时间怔忡,抓紧他的手腕便发了狠地将人生生拖得离地而起。

月白知道他力气大得很,却从不知道原来可以大到这样的地步。他被半拖半抱上树时颇显手足无措,对方将他护在胸臂间,压低了的气息失频地短促。他平躺着仰头看向更高的树枝,双目不禁睁大。

压在身上的人赶忙捂住他的嘴,“嘘。”

余光下望,一众人脚步在不远处打了个转,不一会就绕开两棵榕树走向了更远处。

“我被你害惨了。”他眨眨眼睛,手掌下的声音沉闷却无半点怪责的意味,“待会母亲肯定会发现,我根本没听她的话。”

“是救,怎么能说害?”黑羽拿开手,后知后觉地呼起痛,“你看他那张脸,不知道又被谁惹着了一肚子火。我要是没拉你上来,那才是个大写的惨。”

他扶着树枝小心坐起,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头顶雏形初现的藤网。漏下的阳光刺目耀眼,这所谓的巢中扶芳舒卷,茑萝繁如密羽。光影细碎地在那张和自己眉眼神似的脸上斑驳交错,兄长拉上他的手,兴致勃勃地说,“来。”

他将木屐小心翼翼挂在枝梢,跣足踩上柔软坚韧的树藤。黑羽带着他层层攀上更高更高,直到足可俯瞰整个藤巢后方才停了下来。

“以后闯了祸就往这一躲,别傻兮兮还去领罚。”黑衣的少年拍了记他的脑袋,“他们平时都不敢靠近这棵树,不会被发现的。”

他不置可否地笑,“真把自己当成鸟了,还能从这里飞出去不成?”

“能啊。”对方眯着眼弯弯唇角,“不相信?”

他正自顾自地笑,忽然被一把抓住了手腕,“怎么了?”

身旁的人伏在树干上一脸跃跃欲试,“带你下去看看。”

他大骇,“别胡来,会摔死!”

熊里熊气的少年吃了秤砣铁了心,拉着他就往下跳。月白没及挣扎,身子一歪也被不要命地带了下去。

他的袖口灌进狂风,从树上坠下的瞬间像极了只振翅的白鸟。呼啸的风吹得他背后阵阵发凉,黑羽抓着他的手却十分滚烫。他在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中晕头转向,甚至忘记了本该感到的胆战心惊,只下意识地捂住了双眼。

万幸上苍眷顾,两人安然无恙地落在了藤网上,到底是有惊无险。

黑羽将他摁坐在树藤间,却见他仍旧不肯把手挪开,于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不怕了。”

他一路赤足,衣摆下露出的脚踝络青色白,有种近乎透明的质感。少年的目光游离去又游离来,只觉得他浑身上下都莫能名状的可爱。

黑羽将掌心覆在月白不肯移位的手上,突然俯身鬼使神差地亲了亲他的嘴唇。

“哥哥接着你呢。”

那双手从密密贴合的指间撕开两条缝隙,露出一双半是茫然半是困惑的眼睛。

 

 

绵长的河道在山坳间百转千回,自身后的山岚处起,又消失在薄雾中的葱郁葳蕤。

半大的少年就是个将将脱壳的夏蝉,被热气一熏蒸就聒噪得不得了。

“就是偷偷亲你一下,又不是小姑娘。”聒蝉一抹脸上的水花,拎起木桶斜瓢了小半清凉的河水,“有必要小心眼到路都指个错的吗?”

方才入夏难免让人心躁,再平和的性子也不得幸免。他被这人怄了半晌,面色很是不佳,“只是路走得长了点,你不是也已经到了?”

少年两袖高挽,露出臂上已显结实的肌理,“是你说得不对。”

那人当着他的面打了个哈欠,一副很是漫不经心的模样。月白在边上拣了块干净石头坐下,酝酿着满腹满腔的恼意。

“你看。”他平心静气伸手朝水中指了指。

“什么?”黑羽跟着望去。

“你看那只大乌龟。”月白面无表情,“爬得又慢且丑,可不和你一样?”

“……”

“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像乌龟!”少年将木桶往边上重重一放,溅出的水花蹦得老高。

他被浸得眉眼俱湿,“那你哪只耳朵听出我说得不对?”

月白起身,朝木桶踢了一脚,哗啦啦的水顿时瀑布般浇了对面满身。

打满水的木桶着实有些分量,他在河岸的碎石堆中重心不稳地崴了脚踝,一蹦一跳转身跑去下游眼不见为净。

 

黑羽动了无数个想把人抓过来摁着打的念头,最终还是啧了一声,拎起木桶重新打过。

打好水时,他伸了个懒腰,撇头却见月白依旧在下游老远的地方低头看河,半张脸上完全看不出是何情绪。

他折了几朵碎叶冬青,埋身小心翼翼地放进河中,看着它们悄无声息逐流而下,抿着唇角提桶慢步离开河岸。走了一会又觉得不对劲,回头发现月白不仅没跟在自己身后,反倒索性别过身子背对着河面而坐。

黑羽双手合在唇前,大声道,“小少爷,要走了!”

 

兄弟间的口角总是在所难免。

尽管早在很多年前他们尚在娘胎中时,就已经是如此的亲密无间。

 

月白在听见那声招呼后许久都没有回应,他在渐渐散去的雾气中揉了揉眼眶,再没听到黑羽的下一句。身旁水流淙淙的浅滩被他拿石子砌出一个小小的围栏,碎叶冬青沐浴在阳光下,葱白而晶莹。

夏蝉咿咿呀呀提早开了嗓,水声中时隐时现。低沉的,和缓的,混杂着悉悉索索的动静,石子喀嚓喀嚓的声响。

月白头一瞥,一只大乌龟拖着笨重的身躯闯进了视线里。

大龟身后还跟了只小的,刚在石子上摔得四脚朝天,直见要掉队,赶忙眼一热心一急,从壳里强伸长了脖子,朝大乌龟的尾巴张口就是一咬。

他噗地笑出了声。

大乌龟从后就是一扑,牢牢攀着他的颈子不肯撒手,“你看,大龟抱小龟。”

月白反手一拍那张脸,“才不和你搅合在一起。”

“你不愿和我搅合,我却要来搅合你。”少年笑嘻嘻,湿漉漉的发梢落下水滴,顺着他的颈项没入衣领,“谁要你触了那女人的霉头,偏被生下来做我弟弟。”

他因对方口中的称谓皱了皱眉,“要叫‘母亲’,屡教不改。”

对方耸肩,不以为意。

“你打也打了,气也出了,该和我回去了吧?”抱着他的人浑身湿透,伏低央求得情真意切。

月白揉着脚踝叹气,“肿了,痛得很。”

黑羽赶忙撒手去看他的伤情,很是苦恼,“可也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月白如何不懂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你背我啊。”

对方站起身眯着眼睛笑,“请求?”

他仰起头,双臂微微摊开,情更真,意也切,“哥哥。”

黑羽几乎是在瞬间顺从地蹲了下去。

 

“搂紧了,腾不出手抱你,小心一会摔下去。”

月白屈指敲他脑门,“大少爷,仔细看路。”

少年艰难提桶,全然腾不出手加以反抗,只得咬牙将背上人颠了几颠解气。

他伏在对方颈后直掩不住地笑,“别人家的公子哥,鲜衣怒马雪月风花,多少公卿的闺阁小姐盼他隔屏相见,一眼定个良缘。偏就你不同。”

少年道,“我要掀你下来了。”

他忙不迭搂紧对方的脖子,“心眼真小,我不说了行吧。”

 

他们的童年这样来,他们的少年这样去。

他们从万绿走到千红,不胜数的草木铺满这条长长的小道。他被哄得唱起歌来,眼角眉梢都是润浸了温柔的笑。

“你之前说,小心孤魂野鬼把我带走?”哥哥偏头问弟弟,“那我要是真被带走了,你跟是不跟?”

“只要你肯背。”月白替他拨开锋利的荆棘,拾起遮目的枝条,“你去哪里我都跟。”

 

这时节里,还不到最喧闹的时候。

碧空水洗,映目葱茏,藏着他们最好岁月里全部的笑貌音容。

 

 

02 后来

 

 

“药效有五到七天的扩散期,这么充裕的时间说是死于什么都能办得合情合理。”

“她嘱咐房里人的时候恰巧被我听个正着……嘶……你别苦着脸,到底都是她的亲骨肉,又不会真狠下手杀人灭口。”男子一边低声呼痛一边断断续续地继续道,“你说她这回破釜沉舟的架势会是冲着谁?我看老头子成日寻花问柳,八九不离十这回凶多吉少。”

“这么笃定?”

黑羽漫不经心,“难道还会是我们?”

月白掀开袖口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你想怎么做?”

对方说,“我觉得这个家很快就要天翻地覆了。”

他皱眉,“你要走?”

“老不死的就没给过我们好脸色,我要不多挨点揍就得拿你顶缸,又不是随处抱来的野种。世上哪有那样的父亲?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要我明天和他动身去趟关东,估计得要些时候才能回来。”男子抬眼望他,很认真地说,“等回来了,我想带你一起走。”

 

这里年复一年枝繁叶绿,青藤与榕树融骨入髓,早已成了密不可分的一体。

“我们趁乱离开这里,找个新的地方生活。”

“我去谋个生计,一定养得活你。”黑羽全然陷入憧憬,“什么门第什么公卿都让它滚边去。我们就过个最平凡最自由的日子,然后娶妻生子,儿女绕膝。”

他低头处理着那些交错见血的伤痕,闻言只是沉默不语。

黑羽从来都不在意他们之间的不同,又或者他其实只是不懂。

兄长喋喋不休的话语戛然而止,伸手将他低垂的脑袋摁在心口,叹了口气,“又不是要分开,怎么这样不高兴?”

“你总说我将来没人肯要,怎么能甩得开。”男子屈膝将他整个圈在怀里,伤痕累累的手臂依旧结实而有力,“哥想过了,以后你守着孩子,我就守着你。”

 

对方的话让月白回忆起他们曾经救下过的一个少女。

那天他们惯常结伴狩猎,进山的路行至半途忽闻有人惊恐呼救。循声奔去只见个年轻姑娘瘫倒在地,两只元蝮一前一后从岩下咄咄逼上,危迫而凶险。

见了自然是要救,毒蛇虽凶,可总有人表现出的狠戾远比它们更加疯狂。

黑羽捏着柄短刀步步靠近,另一只手仍在潜意识里将弟弟护在了身后。他眼见那姑娘手脚俱软爬也爬不起来,便好心地上前搭了把手。

“没受伤吧?”他问得轻声,笑也温和。姑娘却盯着他看了半晌,不言不语一个劲地后退。

黑羽两刀剁了蛇头,懒洋洋地顺手递给他,“走了。”

他接过死蛇,却不慌着离开,“先把人家扶起来。”

男子哦了一声,转头朝那姑娘走去。少女娇怯怯地揉着脚踝,望向英雄的眼神是与对月白截然不同的热切与期待。

黑羽也的确伸出了手,却出人意料地在姑娘肩头打了个弯,递上半截前臂。少女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毫不按套路出牌的恩人,只见他矮了矮身子,冲自己说道,“抓紧。”

她几乎是被恩人以一种提着的姿态从地上撕起。

“能走?”

姑娘摇头,依旧是娇怯得弱柳扶风的模样。男子没再说什么,转身在丛林间弯腰摸索了片刻,不多时拿着根粗长的木棍走了回来。折去枯叶烂枝,又拿刀磨去了断面细小的木刺,这才递了上去,“给。”

姑娘道谢接过,神情有一瞬间十分的失落。月白将那姑娘目光中的爱慕不着痕迹收于眼底,只叹笑自己兄长这榆木疙瘩的脑袋全然错解风情。

他们继续上路,却是出于护送目的地向山下走去。他一路有心让自己落单,奈何黑羽嘘寒问暖实难招架,一时间与那少女竟都觉得自己的存在十分多余。

这个顺水人情本想一路做到底,也算送佛送到西。可刚到山脚,就有人漏了气。黑羽拿袖口拭了拭额头,鼻尖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汗水,“再往前走就是条大路,可以直通向人家。”

分明就是赶人的意思了。月白听着就直蹙眉。

可这二缺犹嫌不足,“你一个人可以回去的吧?”

姑娘只好点点头。

没成想男子又补了一句,“看你走路还不算十分吃力,脚伤应该也不太严重。回去好好休息就行。”

“……”

黑羽似是对自己言语所造成的伤害全然不知,推着一边叹气不止的月白就往回路赶。

少女杵在原地目送心中高大英俊的情郎头也不回地远去,无言而心酸。

 

为此月白没少数落他简直有病,肯有人要也是见了鬼。

“那也好。”对方却顺杆爬得更高,“反正你得担待。”

他听了只是拒绝,“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拉我做垫背。”

他们之间多得是数也数不尽、算也算不清的烂账,哪怕后来年齿渐长,依旧沉甸甸积攒在岁月里不减分毫。

 

 

“你说如果我们都走了,他们会不会考虑再过继个儿子?”黑羽把脸贴在他的发顶嘟囔不清,面上已带了些困倦,“如果他们早点这么想就好了。”

他想了想,“可能是他们还没有物色到好的人选,也可能整个家业原本就是要交在你的手上。”

兄长嗤笑,“这胸襟也太大了。”

“知道你心眼小,记仇得很。”他说。

“你不懂,心越是小,装进去的东西就越有分量。”黑羽弯弯唇角,一本正经地应答,“什么也没法和他相提并论,只能放在一个地方安藏。”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平稳的心跳下是否还藏着另外一个人的重量。

生平头一遭有人向他允诺出了这样的未来,是他所希冀的平稳、安定的生活。他想把余生所有的温柔倾注给这样平和安详的人生,也想要一个舍得相陪今后岁岁年年的人。

他想且只想要一个人,是早已越出风月之外却同样不可言说的渴望。

这一早被筑成的树巢更像是黑羽布下困住他的陈茧,时至今日根本已经无处可逃。

“阿白。”对方看着他发顶上舒展开来的藤叶,小小声开口,“其实,哥哥心里只有你。”

“我也想过了。”他回应得很是平静,字句郑重又试探性地小心,“我不想儿女绕膝,也不想祸害哪一家的姑娘。”晴夜风疏月朗,照得他双目奕采雪亮,“这样就很好。”

他们之间根本不需要再多的言语,甚至举止,又或者眼神。默契始终是种天赐的缘分,就像他们体内流淌着的血液,百转千回也还是割舍不能。

对方怔了怔,沉默良久才道,“一辈子长得很,什么时候回心转意都可以。”

“可我记仇得很,大概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男子认真地说,“你要想好。”

 

他有时候也会想,他们会不会是这世间最奇怪的一对兄弟。

血浓于水的亲缘纠缠得千丝万缕不明不晰,似乎是自打从母体中脱离开来,就在寻觅另一种形式上身心的再度合二为一。

心意相通,毫厘知彼。

他们本就是一个任谁也无法横涉的整体,注定要在漫长的时光中做这涸泽之鱼,是生是死都要在一起。

 

他闻言只是笑了笑。

已经想好了。他说,好的不得了。

 

 

 

任谁都没有经年不老的皮囊,同样没有永不腐朽躯体。凡俗的年华在星移斗转间静默远走,在等待希冀中不可挽留,不过是棵陈树添上一圈又一圈年轮的时光,须臾且匆匆。

廊外晴春新燕奔忙,清池潋滟,芳翠人间。

他端坐地像个精致的木偶,耳边卜凶占吉嘱讳咐忌的声音随着倦怠的神思时隐时弱。一帘之隔是同样端坐淑静的女性,见他阖目欲睡,附耳交代女婢上了杯茶水。

他被身旁的动静唤醒,小呷了口茶略定困意,却仍是控制不住飞到天南海北的思绪。

周遭的人皆已被遣退下去,女子隔着帘子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开口轻声慢语毫无情绪,“你过来。”

月白启帘上前,垂首恭谦,“母亲。”

 

在他的印象中母亲并不如何得宠。虽然端庄貌美,对父亲如何百依百顺也换不过片刻的久留。但他同样知道,凉薄的背后自己才是千罪之由。

女子华丽繁厚衣袖下的手纤细冰冷,月白以为她难得温存地想要来触自己的脸,却见她只是探进他的鬓边,挑出一缕白得触目的长发。尽管她的动作轻缓无比,他的脑海已在瞬间填满了所有公卿门贵们避之唯恐不及的画面,和父亲厌恶入骨的脸。

这个男人赐予了黑羽一双如出一辙的眼,兄长却要温暖得多,远不会在看向他时有着那么毫不加遮掩的嫌恶与防备。相比之下他的样貌更多地相承了母亲,只是他习惯了待人三分笑,而对面本是轮廓柔和的面孔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淡漠。

就像是面对着一个从来没有过笑容的自己。

她的手指渐渐用上了力,拽得他生疼,也仍是不言不语。那双看向他的眼睛里没有分毫属于一个母亲温柔纵爱的目光,何其冰冷,冰冷中孕生着难以捉摸的火苗。

 

这把火旋即吞在了他的喉咙。

炙热地烧进五脏六腑,烧得血液沸腾滚烫。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喉中顷刻间腥甜满溢。伏在地上的四肢不受控制地发抖,他甚至来不及说出一个字眼就已彻底倒在了母亲的膝上。

“你是我的骨血,也是我的噩梦。”

一场真实的预谋在薄嗔抱怨中被轻描淡写。女子终于如他所愿抚摸上了他的脸,她微微垂首,长曳于地的黑发泼墨般风情万种地散开在背后。

她大概是真的疯了,虽然一反常态疯得看似清醒又平静,远不是世上大半蓬头垢面的疯子所能相比。

但她也的确是疯了,那个疯子在她的心里,若无其事地掌控着她的身体。

“但是啊,总有梦醒的时候。”

原来一切的一切只是为自己提前备好的孤冢,即便是至亲骨血,结局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些骨肉,这幅皮囊,这条命,这口气。

早知最后要分毫寸缕锱铢必较地尽数收回,不如索性一早就什么都别给。

 

 

 

事实就如黑羽所言,这慢性的毒药几乎温柔地延长了他生命的尽头。尽管时间在一天一天地过去,依旧没有丝毫可以回旋的余地。

母亲名义上请来问诊的人隔着竹帘换了一拨又一拨,他像个傀儡一动不动躺在那里,沉默而日夜渐现地憔悴下去。

他当然不想就这样仓促地从兄长的生命中退场,留下一笔没人清算的烂账和他纠缠到来生来世地老天荒,却连等待的机会也被人这样夺去。

不甘让他与日俱增地憎恨且怨,这种心境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却是如此真实存在着的强烈。

 

新来的小丫头出门换了盆干净的水,端回来时却见本应昏睡的人已然苏醒,正半撑身子扶着廊柱冲她无可奈何地笑。

姑娘红了眼角,背过身去,缄默顺从他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并没有飞出囚笼的能力,一个人的出逃也毫无意义。他找到了那两棵古榕,倾尽一切仅存的力量爬上去,只想回到那个心心念念的巢里。

他已经闻不到槭叶茑萝的味道,草木和泥土的气息从他的世界中被彻底剥离了出去。甚至就连看着落在枝头的鸟雀们一开一合的喙,却也听不到任何记忆中的声音。

这副躯壳已经变得相当虚弱,他安静地枕在树枝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夜色中渐渐暗去。

他像只极其疲倦的雏鸟,却迟迟盼不到眼中希冀归巢的时刻。既庆幸,又满满的失落。

曾经以为其实什么也不能把他们分开。昔日里母亲慢条斯理的细碎折磨不能,父亲独断专横的苛罚狠打同样不能。终于哪怕是娶妻生子,也已经不能。终究是生死越过了一切,无论如何都反抗不能。

他的确想在这逼仄的年岁中活下来。

守着古榕年复一年悄无声息生长着的年轮,数着青藤枯黄复绿的新翠,再去见葱茏旷野外的山山水水。

他多想和黑羽一起活下来。

就像两颗坚韧顽强的种子,捱过最寒冷的隆冬,破壤寻找自己的明媚。

 

黑暗让他渐渐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仍旧沉睡。

他时而会梦见黑羽,梦见一些遥远的过去。他从枝头一跃而下,慌忙地捂上了双眼,梦就在那个满是怜惜的亲吻中仓促终结。

 

醒来时失去的所有都以一种莫名又突兀的形式再度回到了身旁。

鼻尖萦绕着的腥气愈发鲜明,耳畔充满恐惧的叫声在骨骼细微响动的映衬下显得刺耳且尖锐。

灰蒙蒙的天空没有半点阳光,他的视线游移定格在眼前妇人苍老又熟悉的脸上,在她刻满悲悯的眸中浮现出的并不是自己倒在血泊中的模样,仿佛将之后所有岁月裁剪搁置,唯独留下最初少年的他站在庭中树旁遥望来时那个羞涩又腼腆的笑。

 

死亡却只是消弭了他人生所有的荒唐。

 

 

03 后来的后来

 

 

荒原上飞着一只山雀。

它在寒风中挣扎扑翅,不眠不休地试图横越整片光秃萧瑟的平原。身躯因疲沓愈发沉重,渐行低空时掠过这片昔日修罗场上累卵的枯骨,狰狞且可怖。

雀很累,更加怕。下一场覆原千里的风雪来时,它的生命是否也将在此终结。

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突兀地向它探来根树枝,带着春日草木独有、混杂着泥土的湿润芬芳。

它真的累极了,只本能地想要在枝头落脚。

那根看似坚牢的树枝并没能将它疲惫不堪的身躯稳稳接住,细爪勾上枝头的瞬间穿过了眼前似是而非的幻觉,雀在未消余势下整个朝地面坠去。

一阵天旋地转后,最终险险撞上半路杀出的石壁,出乎意料地卡进了某处洞中。

“怎么这样狼狈?”

它在听见人类声音的瞬间下意识地挣扎了片刻,最终选择安静下来。失去几乎全部力气的身体再多勉强都已不合时宜。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开口间探指抚摸着它宝蓝色的额羽,举止轻柔又怜惜。

他的触摸像阵风,冰冰凉没有丝毫真实可寻。

山雀鲜少畏人,扑棱了几下从石洞中跃出,长喙啄理凌乱的羽翼,感受不到丝毫恶意后,这才仰起头回应般轻轻啄着额前的几根手指。它的尾羽扫过身下薄薄一层浮尘,将栖身的那顶颅骨复原了最本真的模样。

和被黄沙石土半掩半埋在这里的所有遗骸一样森白却不一样的完好,只是分明又有着被烈火烧灼过后的痕迹。

啊,是榕树的味道。雀迷恋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他生得有种令人一瞥惊鸿的俊俏,点画的蚕眉精致完好,昔年风雪积染他的长发鬓角,堆砌成一体却是柔和得毫无锋芒。

雀看了看身下森森然的头颅,有点难以把眼前男子画似的眉目与它相连。

他已非普通的人类,也有别于一般意义上的野鬼孤魂,更不是什么天神精怪。在这不存在丝毫生命气息的躯壳中,充盈着另一种难以名状的力量。类似于它越千山涉万水,行道迟迟也要一路向南的决绝。

“如果你明年还要路过这里。”他的声音听不出更多外溢澎湃的情绪,轻缓得像在试图唤醒一个正在做梦的人,“可不可以帮我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都说宁为盛世鬼,不做离乱人。

迎来送往的引渡人时常会想这句话,其实对也不对。

 

三途河边总是充满了凄凄切切的呼声泣词,他们的一生需要被人看取,远不是一碗汤所能咽下的不甘与执念。

这里没有日夜更替四季交叠,荒芜如枯冢相连,总也不缺幢幢人影漫无目的地游走。

木棹拍在渡口的木桩上稳住轻微摇晃的船身,请下一位接着一位的远行客各赴轮回的行道。最后下来的是位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行动十分吃力缓慢。岸上候船的青年搭了把手,轻言慢语嘱咐得细致而温柔。

妇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继而抚摸着腹部迟缓地迈步向前路走去。

 

船夫将舟驶离了岸边,载着仅坐下的一位客人走向下个渡口。

“这日子也是不好过。”船夫憋不住话茬,见那客人尚在频频回望妇人离去的方向,忍不住开口,“刚才那位夫人,生前还曾是个大户千金。”

青年有些许迟疑,“可看她的样子……”

“还不是年纪轻轻一时糊涂,什么都舍得抛下跟个穷小子跑了。”船夫唏嘘,“之后日子过得贫苦不说,好不容易怀了孩子,都八个月了,被丈夫推下高台直接一尸两命。”

“……”

青年叹了口气,似极悲悯,又满是无可奈何。

“忘了问,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阎罗殿。”他说。

撑船的一阵觳觫,“您生前是……?”

他笑了笑,“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的目的地和所有人都不相同,这条路并不通往生,而是另外一种形式上的生存。

这条路的选择是次公平等价的交换。

不是仇恨寻得了力量,而是力量本身就向往着那道告别孤寂的生门。

 

 

下人们最终按照吩咐将庭中两棵古榕拦腰砍断,就地砌石围起把所有繁枝茂叶统统烧得精光。树藤在火苗的吞噬中拼命渴生地蜷缩,仿佛无数只手在炼狱中徒劳无功地挣扎。

这场火足足烧至月上,夜风大作,吹得火星四下飞扬。

火舌沿着门廊一路扬威恣肆,在整个寝殿绵延开来耀眼炽热的红光。

发现所有的出口皆被堵死,外面早已乱成了套。围困在烈火中的女子盛容正装,却是不慌也不忙。

华美繁复的西阵织覆裹着她身体,青丝在身后逶迤出的线条盘转绮丽。

她始终凝睇一个不变的方向,那扇门外泄入的流光皎洁得足以夺去她全部的目光。

 

一墙之隔是他的踌躇也是他的决绝,他在廊下周身沐火,伸出的手紧紧摁在缝隙微启的门上。

“凡事总要付出代价。”身后的人影缓缓靠近,“结果谁也不能例外。”

火舌撕扯着织锦上栩栩如生的花朵,终于舔上那张端庄不迫的面容。最后的最后她依旧像幅凝固了时间的画卷,去得安静且美好。

他的手轻轻一推,将门严丝合缝地拉上,犹如合上了一口巨大的棺材。

“你给了这样大的一把火。”他转身向眼前来自阴界的鬼使伸出了手,“诚如约定,我也将给你自由。”

 

凡事总要付出代价,爱和恨在这点上没有什么不同。

许久之后他才琢磨出其中滋味,比起所谓心有不甘的报复,这场火烧出的是又一次的成全却也说得通。

 

成为游走在常世和现世中的存在,在他过往的人生里并没有考虑过如今这样的选择。

但凡温柔的人大多都有一个温存的梦,即便选择转世,还是能够把这样的心性托付给一段平静的人生。但他的记挂仍在世间的某个角落,安好得足以让他像母亲一样,应允得甘愿,赴火得从容。

这场梦可以做得很长,在看不到尽头的时光中,没人再能来打扰。

他并没有提任何一个关乎再见谁的要求,他拒绝目睹那张脸上可以想见的悲痛。他们最后的道别在场极好的月色中,已然是种莫大的奢求,不需要再多任何牵挂与不舍。

雀拿走了他的记忆,来年,复来年,终有一日会将那些他再没机会说出口的话语送到早已儿女绕膝的黑羽身边,又或者还能等到自己亲自前去取回的时候。

也许,在后来的后来,会有人翻山越岭,跨千山涉万水来到他的面前。重逢被横隔了道迟暮的高墙,碾碎了光阴,烧红了眼眶。

他们面对着面,眼对着眼。

对方唤一声他已然淡忘了的名姓,是如何阔别已久的亲昵相见。

 

 

这条船在出奇开满山花的阔道旁靠岸,模样娇俏可爱的少女拿着碗汤笑吟吟地等他下船。

“我们以后就是同僚了。”少女眨眨眼。

他心知肚明,他一目了然。

可他仍然选择将汤一饮而尽,抿唇笑得无声又好看。岁月没有夺走他除了生命外的一切,他还是那些时日里见人三分笑的谦和少年。

扬汤止沸的念想其实可有可无,因为那个人早已不住在他肉体凡胎时的记忆里,而是落地生根,坚牢用力地长在了心上。

从此存在过的痕迹再没有什么能够抹消。

“请多多指教。”

 

那碗汤是他最后零星记得的滋味,在终风凛冽的三途河畔,竟也能窥得类似于春光的温柔和明媚。

他想起那两棵老树,在某一年春来时还会发出幼嫩的新芽,添上又一圈的年轮。枯萎的长藤重新攀上,枝繁叶绿,亲昵相偎。

曾经小小的他们枕枝话陪,听着夏蝉喁喁夜不能寐。

天地草木一切如旧,长过那时他们所相扶相守的所有年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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