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陆
“怎么不动菜?”
穆玄英正对着一堆快要冷下去的饭菜发呆,闻声慌忙起身,不料被挂了衣角踉跄撞在案前,震得一桌菜肴盘子哗哗作响。
莫雨手中拿着一物,见状赶忙迎上去,“慌什么?”
他痛得直抽气,还是咧嘴一笑,“主人不来怎敢开菜?”
“以前从没觉得你是这般客气的人。”莫雨在他边上坐下,“如今真是转了性子。”
“也就勉强撑着等到现在。”他道,“你若再不回来,真要忍不住了。”
“你哪里是真心想等我。”莫雨苦笑,“怕是饿得不行,又不敢自己偷偷夹菜,只得等着能被你使唤的人回来好左右伺候着。”
他曲拳抵在唇边一咳,“雨哥你就别再说了……”
对方勾勾唇角,“不说笑,要我喂你么?”
“我自己来就成。”他摆手。
男子忍不住出言调侃,“摸得到牙箸?”
他头点地停不下来,“摸得到,摸得到。”
穆玄英摸索片刻拾起双箸摸摸头摁摁尾反扣在指间,拿捏了会菜肴的方向斟酌良久,下定决心一箸伸进汤中。
对面的人赶忙一遮唇,笑声已不经意间从指缝逃走。
他在那戛然而止的笑声中很是不满地一拍案沿,仍是不死心地左捞右夹,拣了只正正好好的乌鸡腿。
见那筷子的方向越走越偏直往脑门送去,莫雨心头一动十分好心地伸箸帮他夹着缓缓送到嘴边。眼瞧挨上唇角就差临门一口,四根牙箸竟出其不意地搅在了一起。
对方稍稍用力后抽,炖得极烂且轻滑的肉便整个从骨头上剥离下来,啪嗒掉进酱碟中,溅得他半张脸上尽是星星点点的黑痕。
莫雨终是忍不住朗声大笑,直笑得他一张白净面孔红到了耳朵根,仍是成心不愿放过他地愈发高声起来。
他破罐破摔地将牙箸往汤中一丢,“不吃了。”
“自己不吃也不许别人吃不成?”对方收敛了些,“不然,还是我喂你?”
这次穆玄英却爽快地应,“好。”
莫雨把汤中的物件捞了出来,看他去摸脸的动作又挽起袖子替他将脸上污迹一点点擦去,口中打趣道,“怎么这时倒不与我客气了?”
“盛情难却。”他双手离桌抱臂,“雨哥既不愿与我客气,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主为宾布菜本也是礼数使然,只是这人情来去总得有还的时候。”那人神色渐现出难得的柔软,“你可想好了?”
“兄弟无隙,哪有那么些个讲究。”穆玄英答得毫无起伏,一时间让人无从查辨意图所在。莫雨心中不解,到底也弄不清楚他一番言语下心中作何盘算。
“是吗?”男子的声音愈发低微下来,“我希望你不是与我赌这一时之气。”
他疑惑道,“你说什么?”
“我说。”那人道,“饧鲤,吃不吃?”
“刺多,不要。”穆玄英答得果断。
莫雨微怔,心说自己可能先前嘲得太过,又道,“驴鬃驼峰炙,你尝尝?”
“腥味十足。”他摇头,“不吃。”
对方递来一青瓷小碟,“金乳酥,这该行了?”
“闻着倒清甜。”穆玄英一笑,“可惜,我现下已不太爱吃甜食。”
对方啧了一声,“落雁城日日都喂你些什么,养得现在这般挑三拣四。”
“不及雨哥餐餐如此山珍海味。”他摇摇头,“倒非刁钻挑剔,只是总记挂着差一点吃上口的,觉得那一道应是这世上最好的佳肴美味,其他难免看不上眼。”
莫雨可算是摸清楚了这打心中要报复到底的心思,莫可奈何耐下心来应付他颇为意外的难缠,“为何不早点说?我让他们再去重新炖一只。”
“再来的即便好,也已不是先前那一只了。”穆玄英不疾不徐道,“雨哥莫不是要让客人为一道菜不思茶饭,念念不忘?”
对方拿他彻底没辙,三言两语下来被搅得十分头痛,“必不让你心心念念,张嘴就是。”
他心满意足张开口,等了半晌,温热的食物终于被小心递入口中。
莫雨正待长舒一口气,只见穆玄英唇角微微上扬,张齿骤然咬住那对牙箸,“……”
男子轻着手劲拔了拔,发现双箸被死死咬住纹丝不动,“原是在这等着我呢。”
他又是一勾唇角,笑意正浓时忽觉莫雨手指上下拨开牙箸拿捏着撬开一个弧度,继而口中原本擒着菜的箸头竟在腔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的舌头夹了起来,“……”
他挣扎着闷出几声鼻音,又发现口中苦辛之味愈发浓烈起来,终于忍不住松了牙口转头掩唇欲呕,“什么……这是?”
那双长箸夹着一小截湿滑且软红的舌尖牵出条细长的银丝,莫雨无声无息地放下,扶正他的身子捏着下颌示意被苦得皱眉的人张开嘴来,而后伸手将舌间含着的薄片取出,“别动。”
穆玄英直吐舌,“这是什么?”
“此药材唤‘独活’,又名‘长生草’。”那人舀了勺清汤吹凉后喂他喝下,“就知道你不怀好意,闹够了没有?”
“也不知会声就让我吃这么苦的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坏透了。”他如渴水般急忙饮下,“我可不曾记得……我的药方中有这么一味药。”
亲昵的话语情不自禁脱口,听的人已微微出了神。
“自然不是给你的。”莫雨放下勺子,“今日库房管事本同我说此药材亏缺,我方才发现最后的一点竟是又让伙房讨了去。”
穆玄英连着喝了几口才勉强缓过来,“药材加在餐食中,药力可入汤菜日积月累缓缓而医。看来堡中必有人常年服用此药了。”
他心中明明晰晰映出一人的影子,想抬手去摸摸对方的手臂,还是因为什么也看不见只得作罢。
“既辛且苦,人间此一味便是独活。”莫雨笑了笑,从汤中复夹起一褐色的薄片探到唇边,轻轻咬下一小口。
“却总归要嚼碎了咽下去,才知道究竟能苦到何种田地。”
这顿时隔多年的团圆饭,吃得出乎意料又理所当然的心照不宣。
莫雨没有再问他究竟为何出现在昆仑,虽然穆玄英心知肚明对方的沉默并不代表接受自己蹩脚的话语。但莫雨的态度就好像是丝毫不感兴趣,让他也无从旁敲侧击。
他同样对莫雨的出现乃至布局感到讶异,甚至总情不自禁开始揣测汤中独活的秘密。
可他们就如同事先约定好了一般,即便心有疑窦,终究最后谁也没有提。
各怀心思吃完这顿饭,莫雨又看着他将戌时的药按量饮下,这才命人撤走碗碟开始催促着准备起沐浴的事宜。
他此行赴道昆仑舟车劳顿倦怠已久,赶到浩气营地更是马不停蹄忙于谢渊所嘱之事片刻不曾放下心来。白天与莫雨大打出手,如此精神体力勉强撑过饭后。
待莫雨将他丢进浴桶后,在这极温暖又舒适的环境下却是片刻也再撑不下去了,倚在桶沿迷迷糊糊着就睡了过去。
穆玄英睡得虽熟,倒非真到了人事不省的地步。
莫雨不曾假借他人之手亲自为他置汤沐浴,拭身擦背也是轻柔小心到了极点,生怕会吵醒他地谨慎。
倦极的身躯在水中舒展开来,手臂被轻慢抬起仔细擦拭。穆玄英昏昏沉沉脑内一派混沌想要挣扎着醒过来,到底还是在混沌中逐渐消磨了仅存的意识。
莫雨为他拭了约莫两柱香的功夫,连长发也一并梳洗理毕。瞧他睡得愈发沉了下去,不得不狠下心拍拍那颗脑袋,“醒醒。”
他惺忪间应,“……嗯?”
对方托着上臂把他从桶中抱出,捞过屏风挂着的崭新亵衣一把披上,“等头发干些再睡,起来。”
穆玄英双臂无意识搭在男子肩头,两腿一跨出了浴桶,睁着的双眼又缓缓合上,“好……”
莫雨是笑是叹,只好一手抄起他的腿弯一手揽过颈项将人打横抱起。
他骤然离地猛地惊醒,觉双腿湿滑凉意鲜明,竟是不着寸缕。
一时之间铺天盖地而来的赧然几乎要把他整个掩埋,却除了抓紧莫雨的衣物外全然无措,不知还能如何。
对方竟也十分坦然,浑不知他的尴尬难耐。走到塌前把人放下,又面不改色为他系好亵裤,拿干净的大氅牢牢裹了起来。
屋内炭火正旺,恰是如春的暖意。他拿着莫雨丢给他的布巾一点点将发梢滴下的水珠擦去。
对方命人又打了些干净热水来宽衣沐浴,耳旁哗哗水声不住作响。
他心中总记挂着孙永恒看到传书后的反应,拭着拭着手头便停了下来陷入沉思。
莫雨见他动作停住,开口问道,“又困了?”
他回过神来,“……没有。”
“困了就快些擦干休息,原也是不必等我的。”那人道,“衣服披好,仔细着凉。”
他应了句,好生裹紧大氅,“暖和的很。”
对方双掌拂面拨去鼻尖眼睫处的水珠,忽地意识到什么停下道,“这三日你不便出行,可曾想好找些什么事来做?”
“这种事怎么还问起客人来了。”穆玄英摸索着将榻上矮案放置的烛台向后挪了挪,就势双臂一搭伏上。半干的碎发拨拢至额前,遮住了重新绑在眼前的巾带,“不如雨哥替我做个决定?”
莫雨话语中带了几丝惋惜,“白日里瞧你这些年来身手似有不少长进,原想着回来能同你再切磋一二。只可惜,这般情状怕是要另择时日了。”
穆玄英打了个哈欠,侧枕在臂弯阖目道,“小孩子打架似的,还能……怕以后没得机会?”
“机会便是有的。”莫雨抿唇而笑,“若只求兵戈相见,无论何时都是有的。”
“然我于你之求……”他一顿,在周遭的水声中像是说给自己听般轻言慢语,“从来都不是这个。”
莫雨从水中站起身,烛光下水滴顺着鲜明的肌理缓缓滑下,将成年男子的健硕身形勾勒鲜明。添笔加墨,着出引人遐思的阴影。
他唤了几声毛毛无人应答,浑身湿漉漉地走到榻前去看。见穆玄英伏在矮案上气息平稳而悠长,背上的大氅已然滑落,被浸得半湿的亵衣下背脊线条分明,贴着肌肤露出年轻且健康的色来。
莫雨微一俯身,额发上的水滴径直掉在了穆玄英的侧脸,又徐徐落到干燥的唇角,消失在闭合的唇齿间。
他盯着那张熟睡的脸看了半晌,坐在榻上张开双臂从后轻轻揽住对方的腰身,将脸颊小心贴上温暖的颈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