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33
在风雨镇休憩时,穆玄英遇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的僧人,拖着条粗略包扎过的伤腿,一瘸一拐地走过穆玄英眼前。他面上有尘泥灰痕,容色却很是和淡,某一刻感知到他的视线,转过身来微微颔首以礼。
穆玄英坐在一片焦土残垣中,见状亦合了掌心,站起身来。
“前方旧桥已坍,此路怕是不得通行。”
对方闻言站定,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多谢少侠告知。”
他话毕便要离去,却被穆玄英唤住:“师父且慢。”
僧人已迈出记浅浅的步痕:“少侠有何吩咐?”
“我来时曾有猎户嘱咐,周遭狼犬颇多入夜即出。此刻天色不早,不如你我结伴同行,更是妥全。”
穆玄英比他略高一头,说话时些许垂首,却并不去看对方那条似乎受伤颇重的腿。只是话音方落,又似想起什么,面上浮出怔怔然的神色来。
对方听到狼犬,身形微动,倒意料之外未有推拒:“承少侠好意,那便多有烦扰。”
便是与记忆中的瓢泼雨夜大不相同了。
穆玄英笑了笑:“师父不必如此。”
二人相伴走出破败的风雨镇,遗路古道枯冢相连,颓阳光影下倍显孤凉。
穆玄英的目光凝滞在一截土堆中翻出的手骨,那指节残缺,已泛些许黑黄,五指大大张开,森然若仍在挣扎,却自断连的指节间开出抹荼白。
他盯着看了良久,方才道:“昔年我仿佛也来过此处,并不是今日这番景象。”
僧人合了十指:“东都盛景,只憾不曾缘见。”
他自觉是也非是,故影在记忆中依旧斑驳,似乎依旧是灰蒙的天,穿衣透骨的风,黄苇并秋草,然并不如此荒凉凝重。
沉默复行几个时辰,直至天边卷云尽紫,余日深沉。他们步履不停,趟过浅流,终于来到蝉鸣林下的岔道。穆玄英搭了把手,又道:“不知师父将往何处去?”
对方一指上山那条:“此处。”
穆玄英有些讶然,转而笑道:“那倒是极巧。”
对方亦笑。
这条山道显然并非他当初下山那条,不算如何好走,只近山脚下的部分有些许老旧的车辙痕迹,越往上行越是崎岖。断木碎枝凌乱落在两旁,两步便会被枯荆刮破衣角。
他摸着那些半新不旧的断口若有所思,转头见僧人远远落了一截,又折返回去。
“师父若不介怀,搭着我的肩便是。”
对方额上沁了密密汗水:“多谢。”
穆玄英扶着对方:“方才一路多恐唐突未敢启齿,不知师父这伤是如何来的?是否要紧?”
“说来若是早些遇见少侠,或也不会如此。”僧人苦笑,“昨日莽撞夜行遇了野狼,一路避逃,却是不慎从山路摔落,才弄了这伤来。”
穆玄英叹道:“……竟是如此。”
这一路相扶,未知名姓,不问法号,谁也不曾再多言片语只字,直至行途渐缓,顶上已明晰可见密织星云。
“到了。”穆玄英在木门前停步,却不叩扉,只见那年轻的僧人放下手,转而推开了小屋院门,回身对他道:“少侠,这便请罢。”
茫茫然间,似有种世事如轮的错觉。
他稽一礼,踩在满庭枯叶上,带了阵阵脆生的声响,惊出四窜小鼠一时慌不择路。旧日檐下泥巢也已散落大半,仍以牵连着百孔覆盖的腐木,是因一张张大大小小的蛛网,在月色下近乎透明。
僧人推开房门,看了盏灯,屋内倒整洁如昔,与他辞行时并无所别。
“入夜造访本不全礼数。”穆玄英道,“不知是否惊扰尊师?”
对方从屏内取来一方木匣,笑道:“方才见少侠神色无所疑异,果是事事洞悉。穆少侠无须多虑,家师现今已不在此处。”
“我也不过出言一试。一路亲见师父谈举,想来应是玄枯大师极为亲近之人,行赴山林此间又熟知取道何处,也当是半个主人家了。”穆玄英亦道,“晚辈此行唐突未曾知会,原当拜罪,敢问尊师现在何处?”
僧人道:“家师半年前便已归寺中。”
穆玄英微微讶然:“大师回了少室山?”
僧人垂首,不变的面容在幽微烛光中如蜡融铸,薄薄施覆:“正是。”
他张口欲言,忽想起什么似地变了脸色。对面始终垂首,却也似将他失魂落魄看在眼中,抬手将木匣奉上:“家师早知少侠有此一行,便嘱咐将此物交于少侠手上。”
穆玄英双手郑重接过,启开发现是厚厚一沓笔墨洇糊干枯的纸张。
僧人缓缓道:“这些本就是少侠昔日亲笔,少侠离去后,家师才偶然拾得。匣中共计一百三十三张,而今物归原主。”
穆玄英望着他怔怔然道:“一百三十三张?”
他摸了摸那些发黄的纸张,每一张都有粘连后被小心剥离的痕迹。所有的字已连轮廓都失了原本的样子,成为了箱底旧帛上或浅或淡的墨渍,却仍是被如此珍视对待,安静地躺在与尘埃隔绝的一方木匣里。
他尚未清数,脱口而出:“还有一张。”
话音刚落,他自己便也惊疑迷惑,可喃喃于口,仍是那一模一样的句子:“还有一张。”
是什么呢?应是什么呢?他竟又道不出个所以然。
他在小屋盘桓三日,日日抱着木匣枯坐檐下,看着僧人的腿扎了木枝,走路依旧磕绊,每日晨起却必执一把木帚清扫院内仿佛永远落不尽的枯叶。
那是沉黄到几近发黑的颜色,半点不如途径紫源看见夺目炽烈的红枫。
他看着那些枯叶,一捏便碎,在指腹间扬灰挫骨,零落在微湿的泥土上,像覆在裸根上的霜花,亲密而缠绵。
第四日天尚灰蒙,穆玄英便已起身辞行。
“这一年在下四海循迹,百般去思,千般求索,不过妄求一个答案。”
他几夜未曾合目,眼中红丝缕缕,颇显几分惫倦:“可看了这一庭枯叶发落周始,焉知这世事本末相衔,亦是寻根问本,去求一个答案。”
他揣着那些秋叶般脆弱得仿佛一捏便要化作齑粉的纸张,只向新的主人家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敢问师父,这世上是否有能让人追拾所忘前尘之物?”
那年轻的僧人对他淡淡一笑。
“这世上又是否当真有能让人彻底忘却前尘之物?”
“若是当真,少侠便也不会有此一问了。”
穆玄英终于回到落雁城。
灵山傍水,草木穹云,恍不过一夕之别。他牵马走过长空御道,旌旗掠眼,抚过不再少年的清瘦棱角,向岁月摊开轻拥的指尖。
这些年他遍迹四海广有侠名,众人皆喜于他久辞来归,唯有月弄痕红了双眼,却什么都没有再说。
谢渊问他此行是否有所感得,又一连问了很多,他一一颔首,只话少了许多又许多。后来,问到是否长留南屏赤马,他亦颔首,片刻,又摇头。谢渊几番启齿欲言,看他去时空空的手上又握紧了那柄断穗的君子剑,云纹扳指牢牢抵在剑柄,用力到在指节上印出淡红的形状。
这戎马一生的将军便如个再寻常不过的布衣老者,久久默默,叹了口气。
所有人似都早料到这样的回答,无人异色,也无人劝说。
临行前,他仔细梳洗整装,牵了匹尚未从主的照夜白,又将怀中的半块鱼珏重新挂在君子剑上。
行至山脚下,回首黑云压城,却是御道上密密人影,皆在向此处驻足凝望。
薄霞绮如新锦,落雁背倚云深,叠峰中勾勒出几丝普照佛光的影子来。
穆玄英朝青山遥遥三拜,双眸被日光照得浅淡透亮。他系蓝衫负轻剑,似一缕晨风扶鞍上马,仰首只身再赴浩荡红尘中。
扬子澳里吹来拂面鹃红,已如一方琼霭芳甸,仍是半江余韵昏黄,半江如燎滚烫的时节。
他马上远远见那丛中一抔殊景,一手驭缰,一手却将衣带缓缓解开。夕阳下,素衣白马,奔一场琼瑶盛宴。蓝衫灌了满怀香风,飘落在细碎浪花上。他浑然无绝,一身缟素,马背上盈盈踩落一地红泥。
他见过自枯骨中开出的花朵,凄凄独荼,但从未见过如此映日连片的奔腾火海。
这一刻,他是天地中唯二异色。
有人四海奔寻,有人早已魂归故里。
有人觑这一隙天光澈明,有人却已销骨泉下尘泥。
他折腰俯身,被火海袭卷,还是伸手拨开那些刺目的颜色,将无一字的木牌轻轻地、又用力地拥在怀中。
这片叶终于辗转飘落,拨开土壤,亲吻着它的故乡。
它吻了很久,从悲到喜,将旧日胎骨寸寸撞碎进石缝泥间。
这么郑重,如此虔诚,是比少年懵懂心动更加绵长的温柔,是想要拥有一场周而复始相逢的热烈。
许久,他在另一侧的芳丛中躺下,手里仍攥着另外半块鱼珏。
“等我这件事啊,你得养成个习惯。”
他笑了笑,黑杳目中涌动着天际迫近的星河。他抬手去拥抱另一侧矮矮一方黄土,如挽臂亲昵,似拥抱缠绵。
“天南海北,是生是死。”
“你要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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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1章正文部分完结,番外另有2-3篇,已经没有什么比较波澜起伏的发展了。
从16年写下大纲至今,愿以山河岁月浪漫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