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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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毛】西北有高楼 23

23

 

 

猝然听到这样熟悉的声音,这样熟悉的话语,穆玄英险些砸了酒坛。

他原以为,等到莫雨的这天他会狠狠给对方一拳。又或者自己下不去手,总也要搬出千斤重的道理压死对方。但真到莫雨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反倒只剩一句颇感滑稽的话从口中冒了出来:“……你怎么回来了?”

莫雨约莫也没猜到重逢后等到的会是这样一句话。男子皱着眉,几似无奈:“我不该回来?”

 

穆玄英也意识到了自己言不及义,在他短促的思考里,其实有好多话想要弥补出口。

想说自己弄断了他的鱼竿,想说自己已经拿回了那枚木牌。大缸中换了净水,鱼儿早添了新伴。两只螃蟹日日抵螯,江岸雨后海棠正开。

还有些话难以启齿,却总也想问个明白。

他最后改了双手伏在酒坛上,只摇头说了一个字:“不。”

莫雨不甚在意他略显冷淡的回答,只是踩着满地月华一步一步地走到穆玄英眼前,而后屈膝坐下,如同那夜相隔乍破灯花,不动声色地将目之所及的所有尽数浸溺在眸底的一方潋滟里。于是穆玄英也跟着坐下,抱着满怀等待长夜漫谈的心思,把酒坛搁在两人身前。

“那你呢?”那音色比朔风冷清,冰锥似的话语又意外有着比初雪更柔软的调子。莫雨认认真真地问,“你在等什么?”

 

穆玄英来不及辨认这句话是否含了撩拨的意味,对方已隔着酒坛向自己张开右臂,以一种细密如蛛网的姿态向他覆来。

这一瞬他竟也是疯了,甚至自觉荒诞靠过身去、全然着了迷般赴火扑网地做出回应。

可对方并没有如他所料地拥抱过来。而是越过他的头顶,抓住一抹萤光。

破碎幽荧的光芒带着遥远江芦的气息,像在指尖辗转的星辰,于人世间岁岁年年的时空中穿梭。

“我在等你。”他如惊梦初醒阖目又睁开,目光清亮澈净,将每个字都咬得异常坚定。

 

光影拂乱,风止叶静。

对面低沉的笑声扫过心头,胸膛下是他从未感受到过的擂鼓肆动、忐忑,又或许氤氲着期许与未及成形的失落。

他走过南乡的秦楼楚馆,也见过华轿珠帘下流连顾盼的娇美玉颜。流水行舟两岸走,风华千种终只剩一张面孔停留在眼中。

 

莫雨笑了笑:“你我赌约胜负已定,人世黄泉,也当再毋相见才是。”

“人生尚有晦朔春秋,天地江山,不待蟪蛄蜉蝣。”男子的指节游走在坛壁上,偶尔发出几声沉闷的响动,“不如尽早离开这里,到更能潇洒快意过这一生的天地中去。”

穆玄英张了张口,声音却是自己也没料想的嘶哑:“那你呢?”一模一样的发问,如出一辙的认真,“你为什么不能离开这里?”

跟我一起,到另外一片天地去。

他想这么说,可看着莫雨眨也不眨的眼睛,又觉得对方其实什么都已是了然于心。

“生不能隔抱山海相见,埋骨总要离得近些。”对方抿唇道。

 

诸如此类的话,他从莫雨口中已经听过太多,可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烧心般地难受。在浅浅的一层奢想里,也曾短促拥有过自己也看似荒唐的念头和期望。然而莫雨的回答今时今日仍是如此决绝,即便曾几何时与他两相魂动心悸,还是干脆抽身到一丝回旋的余地也不肯留。

惟愿魂魄如梁燕,夏共流萤冬沐雪,日日夜夜得相见。

有的人厌倦长生是为生离,有的人怯惧大限是为死别。这个男人是当真抱着一颗求死之心来到这里,坚如磐石不可催移。

和这样的人打赌,有怎么会有赢过他的可能?

 

回过神时,穆玄英发现自己正牢牢攥着对方探向坛壁的手。干燥冰凉,没有丝毫温度。

但穆玄英很了解,这具皮囊有多冰凉,奔腾着的血液就有多炽热。这个男人的神色有多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内心的某个角落就有多渴望另一人捧着他全部的爱重与思念再度归来。

莫雨没有拨开他的手,低垂的目光晃过穆玄英受伤的手,最后落在从袖口探出头的璎珞上。

“收好它。”男子隔着酒坛与他对坐,拍开封泥的坛口倒映着粼粼弯月,偶有风来便碎开满怀银波,“有了它,恶人谷九道十四据点,所有兵马尽数听凭调遣。”

穆玄英乍闻惊愕,下意识一拢袖口,五指抓紧又松开:“我不明白。此物于你意义重大,断无由我拿着的道理。”

对方将萤光攥在掌心,眼看着那光芒黯淡下去,渐渐变成一团熄烛后的残白:“有朝一日你迹遍四海,再回到这里时,若还是想不明白,尽管扔了就是。”

 

 

 

醒来时已过辰时,穆玄英这才发现自己抱着个空坛就这么倚树睡了整整一夜。他闻了闻自己袖口前襟,全是散不尽的酒气,额角隐隐发痛,只得扶着树干缓缓站起。

昨夜的一切既似非梦境又说不出的怪异,目光四下探寻了一番,又再不见莫雨的踪影。

他披着一身风尘回到扬子澳,江潮拍岸,晃得小船左右摇摆。日影时浓时淡,粼粼波光忽随江风卷来扑向足边,顷刻间将凉意覆上脚踝。

穆玄英转身进院推门,木屋内就如他最后离开时一般无二,丝毫不见有另一人来过的痕迹。

莫雨大抵是再不打算见自己了,便是要从容赴死,也定要找个少闻聒噪的地方。他的思念,他的意识,他的心,他的人,已经完完整整毫无保留地给了先来的那个人,本就没有属于后到者一星半点的位置。

人心也就如此之大,装得下一人,便再容不下其他。

 

穆玄英潦草收拾了些东西,将几日前借过的衣物重新叠好,端正放在榻沿。他又鞠了半坛水将红鱼与螃蟹带出院门,顺着潮起江水重新放归江中。

红鱼扑通入水,在浅滩摆尾徘徊了良久,却是迟迟不肯离去。

它仿佛又比初见的模样红了些许,殷殷艳艳,乍眼总有种江面着了火的错觉。

 

生而所累,魄去自由。他想,你也该代你的主人去过那些真正自由自在的日子了。

去更广袤的天地,过不一样的人生。或许有那么一天,还可以等到那个终是只差了一眼便可相见的人。到了那时,要把那些不曾被说出口的话语封存在对那个人指尖短促的亲吻里,就如同昔日穿梭在主人指间时的亲昵。

你就是他们终此一生的姻缘。

 

红鱼绕着他的手指游了几圈,终是转头随潮退远离他的视线。

穆玄英看着那抹红色渐游渐远,不知怎么蓦地想起在小川槐树枝头翻飞的红线。

 

小川旧墓,扬子新坟。

天南海北,是生是死,我都在等你。

 

每当他想起莫雨说起这句话时的脸,便已再不能思考一切。从北朔到南方,自皇都至他乡。这场等待似乎跨越海角天涯,漫长到不知走了春秋几载,但又似乎很短,短暂到可以随时咀嚼在口,辗转不能忘。

他对那样一段长长的光阴与途程有种说不出的好奇又形容不出是何滋味,想要将那些属于莫雨零散遗落在路途中的故事当珍宝般一一拾回,又对另一人出现可能本能的排斥与惶拒。

 

穆玄英带着自己单薄的行囊离开扬子澳,对比来时灰头土面的模样与轻快心境,确实已大不一样。行道半路酒肆旁不料忽被一步履蹒跚的大醉青年撞了满怀,对方一阵趔趄,眼见就要摔倒,又被他赶忙一把拉住:“没事吧?”

对方一双醉意朦胧的桃花眼视线飘忽而来,落在他的身上,却定定落下两行泪来。

穆玄英登时无措,慌了手脚:“这是怎么了?”

不远处匆匆赶来一身着喜服的年轻男子,见状连忙上手架住醉醺醺的青年,颔首歉道:“无妨,无妨。适逢家中喜事,舍弟贪杯,多有失态,还望尊兄海涵。”说着将青年一肩搭在自己颈后,轻声细语地低哄了两句。两人眉眼极似,举止亲密,一人锁眉不展,连带着另一人跟着满面愁容。

身后肆中已传来些许碎语唏嘘,闻说半晌尽是这对一表人才的同胞兄弟。

直至那二人离去,他所有的思绪仍是被对方突如其来的眼泪占据。

他并不知道那些属于旁人的故事,人世千酸百苦,个中滋味本不会活在巷口街头茶余饭后的人口相传中。传者只需言语,听者只需附耳,一切的一切,走得过无关紧要之人半盏茶水的笑谈,却并不是故事中人自己的喜悦与悲哀。

他所知道的那些故事,不过传递在他人的唇齿间,时而如笑话般咀嚼。然而又有谁的人生,生而便应当被人视作笑话?

 

良久后,他原本直行的步子陡然折返酒肆旁的马厩,冲那饲马的人道:“小哥,敢问西去剑南,当取何处为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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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个滚回学校准备周日答辩了,踩着尾巴月更(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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