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叁拾柒
庐外开了丛照山红,迎着春朝咄咄而发。
有一株被人踩进微湿的泥土中,折断的花茎溢出更嫩一层的汁液,顺着鲜明的叶脉微不可觉地流下。
莫雨俯身拾起那朵染上泥尘的杜鹃,和眼前群芳相比,一败涂地得落魄又灰脏。
他向前径直走了片刻,直到已经清晰地听见水流轻轻拍岸的声响,这才又停下来。他的目光在宽阔的河面上驻留许久,最后游移到岸旁木桩拴着的一条小船。
莫雨矮身,指尖逐流分川,将照山红贴着水壁放下。
河水荡涤出它原本的色泽与明艳,灯盏般誓要随着涟漪越过茫茫的河面。
有风来时,锦鲤艳羡,灼灼美貌如燃在忘川终年不熄的火焰。
向死而生。
莫雨再次推开鸿庐的大门,敏锐地察觉到墙壁上挂着的旧琴比起那日少了一张。
“贵府有客?”他道,双手却向后拢上了屋门。
“啊。”薛雨一如既往温平的面孔带着惯常温煦的笑容,“公子这么早便来取琴?”
主位下两旁的客席上已并排落座了一对年轻男女,皆是着织素锦冠银环佩。见莫雨微微惊讶了会,复颔首彬彬示意。
“都是来取爱物,如何不急?”其中男子略一骚首,“我与内子还不是一大早便来叨扰?”
莫雨淡淡应道,“正是这个理。”
“公子之迫在下感同于心,只是做生意也讲求个先来后到,只怕一时三刻多有怠慢。”薛雨摸索着启开案上的铜炉,从瓷盏中舀出半勺深褐色的粉末小心翼翼放了进去。
他的动作很是娴熟,即便什么也看不见,依旧对方位有着近乎异常的判断。
莫雨旋即道,“那我一炷香后再来。”
“公子请留步。”
在转过身的刹那,甜腻柔软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唤住了他。
女子保持着跪坐的姿势,立起上身挽袖于前,“薛先生正欲为外子爱琴试音。这位公子若不嫌弃,何妨留下来一同品茗聆曲?”
莫雨回身,一眼望见的是那男子隐在她身后阴影处晦涩难明的神情。
“内子所言极是。”可男子还是起身冲他客气笑道,“我们既所托于薛先生,也必不想让他因我夫妻二人之故两相为难。还请公子万莫推辞。”
薛雨添完香料,也跟着束手道,“客人都如此说了,公子便只管留下就是。”
“如此。”他饶有兴趣地将一切收归眼中,缓缓敛衣落座,“在下叨扰。”
门外小步进来的学徒提着茶壶和崭新的杯盏替他添满,又为另外二人续上。
琴师突然开口,“你去把二位客人的琴都取来,切勿弄错了。”
“是。”对方应。
莫雨执盏,仍是没有啜饮。他扬唇启齿,用舌尖沿唇纹舔出意欲平复干渴又鲜明暧昧的水光。再抬起头时,恰好对上眼前女子屏息迷恋的一张脸。她掩唇一笑,目光含羞带怯地扫了扫莫雨无甚表情却俊美异常的脸,又飞快移开。
美艳的醉心冲他探出卷曲芳嫩的花蕊。
他用指尖敲击着杯壁,“我看庐外草木甚多,想来薛先生抚琴之余,定也精于打理。”
薛雨扬手在炉中腾起的轻烟上轻缓扇动,小心仔细地将每根手指都染上傍琴台的香气,“不过是附庸风雅。”
“说起来,家师府上也雇佣了个把打理草木的师傅。”莫雨缓缓道,“可惜其中有一人,前些时日突然毙命于荒野。”
琴师悲悯地叹气,“想来定是遇上了山匪水贼。”
学徒带着两张琴去而复返,一一在薛雨身旁放好。
目盲的琴师摸索着取出其中一张放在案面,只手三两拨了几下确认琴弦完好与紧弛,这才挽袖双手覆上。
“非也。”莫雨看着那张陌生的琴,“是在折芳时被只毒蛛咬伤,殒命当场。”
“有这等事?”薛雨不慌不忙按弦取音,右手甲肉相协,轮出泛若月漪之曲,“昔神农尝百草,可也没如此坏的运气。”
这张琴被漆了新色,断纹尚未成个鲜明的形。琴上雕以冬梅,拨弦指下朵朵而绽,似有馥郁犹面,风雅之情呼之欲出。
莫雨搓了搓指腹,上面隐约留有那日其上斑驳纹络的触觉。
“先生博闻广知,可曾听说过世有蛛蝎善与芳泽为伍。”他支颐案上,状不经意漫道,“但凡有人意图折花,稍有不慎便被匿于其下的毒物趁虚而入,反倒赔了性命。”
对方颔首,“物有相生之说。明留暗饵,实狼与狈。”
莫雨支起一条腿,十分放松又随意的模样,“花猎以养蛛蝎,反傍蛛蝎庇护而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女子明眸善睐,两分露骨八分留白得令人想入非非的眼神间满是慕眷与风情,“公子知道得可真多,贱妾今日还是头一遭闻说。”
琴师笑了笑,“在下虽目不能视,但闻夫人如此口吻,想来公子不仅有才俊之智,更有风流之相。”
“凡夫尔尔。”他抿唇,脑中不知怎么倏忽浮现出另一张如瑜似瑾的容貌,“先生何须过誉。”
女子颇不认同地摇头,想说些什么,又似乎有所顾虑地三缄其口。
次清徵止,浊角而上。薛雨指下换了轻快的调子,清亮亮如跃跃操戈之音。
两军垒于城下,缺失的画角与雷雷鼓声在清清浊浊长长短短的琴声中被尽数如实描摹。三军阵前看不真切容貌的披甲将军横戈而向,胯下夜照玉狮子在西风中驰骋猎猎。
莫雨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对面垂首不语的男子身上。那人低着头,额发下的双眉紧紧蹙起。双目虽维系着睁开的样子,其中原本的光芒却在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操吴戈兮被犀甲。”他忽道,“车错毂兮短兵接。”
薛雨颔首,笑意愈浓,“公子听过‘秦王破阵乐’?”
左指摇弦的动作停下,尚带着柔软的尾调陡然变成细锐如利刃相撞发出的响动。
将军抬剑挡下自城墙上射出的羽箭,点钢上的花棱与寒兵纠缠,厮磨出极其刺耳也极富有杀意的声音。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莫雨执起茶盏,心中已是一片分明的雪亮,“既慕其德,必闻其说。”
马上将军振臂一挥,剑尖绕上的羽箭囫囵出一个满月的形状。
“我亦慕天可汗。”琴师笑道,“灭突厥,征高昌。一生戎马,我唯效七字耳。”
将军震天高喝,猿臂挥斥,羽箭脱剑飞回城墙之上,生生将一敌军猝不及防射下。他挥鞭打马,冲身后掠阵的副将乃至三军张开口。
薛雨的话语和他重叠在了一起。
“犯我者,四海必较。”
莫雨看着他,渐渐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骤然的尖叫没有打破这场缄默中的对峙。
莫雨缓缓移回视线,见先前那名巧笑倩兮的女子已经满头是血地倒在地上。
她的夫君手中抱着一张壁上挂着的琴,双目空洞地令人惊惧。他将那张琴再次举过头顶,而后笔直砸了下去。
女子惊叫着在地上翻滚躲开,手脚并用挣扎爬到莫雨的案前,眼中恐惧伴着渴切,嗓音因颤抖和虚弱变得低微无比,“公子……救……求你……”
她用尽全力扑在案上,当啷一声打碎了他的青釉茶托。
薛雨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屋内杂乱的声音,但笑不语。
莫雨吹了口热茶,目光清冽而木然。
身后的男子丢下琴,顺着地上斑驳的血迹野兽般缓缓爬来。
“夫君……夫……”她哀道。
男子全无反应地左右顾盼,莫雨抬眼望去时,他正拾起地上锋利的茶托碎片。下一瞬,大半碎片已深深地扎进女子的喉咙。
嗬嗬的气音随着细微的啪嗒响在空荡荡安静下来的琴庐。
水中溅了绯墨,浓色一滴又以极快的速度晕开。碎片和尸体同时落地,两个木然的观戏者同时饮下盏中带血的新茶。
空洞灰白的眼瞳中,光芒在被满手的鲜血徐徐唤回。
当所有的理智与清醒完全取代了茫然,男子这才发现妻子被生生割断的头颅正静静地躺在自己满是粘稠血迹的掌心。
他先是咕咕地怪笑,而后从嗓中溢出一声破碎又凄厉的尖叫。
不肯瞑目的尸首被他下意识地从怀中甩出,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又被男子连滚带爬扑过去抱紧。
他抱着那颗姣美的头颅,哭嚎坐笑,出口的全然是已不属于人的言语。
这次薛雨终于不再是悲天悯人的神情。他抚掌,他纵声长笑,来回拨弄着案前的琴弦,揉碎一指浊音。
男子在这浊音中抱着头颅站起,游魂般走了几步,而后高叫疯跑着夺门而出。
“这位孟少爷,可是昔年京兆尹孟方卓最得宠的小儿子。”薛雨稍稍敛了笑,往铜炉中又添上些许香料,“贪慕颜色娶了个秦楼楚馆的女子,却又终日疑心其妻与旁人藕断丝连。”
他摊了摊手,“公子方才定也留意到了,孟少爷甚慕其妻,事事如意,时时顺心。孟夫人若要留你,他连个不字也说不出口。”
“如此伉俪,传出去怕也不输方家那对夫妻。”
他深深吸了口浓郁的香气,面上浮现出种介乎于餮足与贪求间的神色,“他看见那具尸体的时候,叫得多凄厉。悲伤远远大于惊惶,你说是不是?”
“但那又如何?他不肯去信。”
“嫌隙生如凿壁。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又哪来坚不可摧的情。”
他似乎是已将肌骨之上一层薄薄的人皮揭去,露出充满毒液与恶蛆的腐烂肉体。
莫雨扬手,把手中的茶盏狠狠摔在壁上,起身径直走到对方面前。
“手足?夫妻?”薛雨笑道,“有区别?”
“先生费时弄出如此大的阵仗,只是为了今日请我看上这场戏?”他漠然道。
琴师摇头,“公子还是太年轻,其实原本便也不是什么花与蛛蝎的故事。”
“如何不是?”莫雨勾唇,狭目翻滚着层层暗云,“以身猎物者,不外乎眼前耳。”
琴师笑道,“莫雨公子,须知过慧易夭。”
“雷云先生。”他亦笑道,“更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往事皆是前尘事,可眼下劫数却攸关未来之命数。”薛雨俯身取出另一张琴缓缓放在案上,“白首山上,长乐坊中。浩气盟与恶人谷欠下我族人的两笔血债,今时今日也到了该清算的时候。”
他拍拍手,学徒如旧进门奉茶。
“你要如何清算?”莫雨微微眯起双目。
背后细碎的响动在风中被捕捉殆尽。莫雨骤然回身,雪亮的剑尖再一次笔直地对准了他的心口。
一把密集的碎冰碴从昆仑亘古不化的雪山巅凿下,贴在滚烫的胸膛,熄灭了他眼中晦暗尽头的火焰。
“人啊,总是这样的。”
薛雨浅浅地笑,又隐约维系着昔日温平的破碎轮廓。
可他高高在上,像个稳操胜券的君王。
“他信你时,世人乃至他自己都可以是错的。可他不信你时,你说什么做什么也都是错的。”
莫雨顺着剑尖而望。
穆玄英与他隔着遥遥一川,用那毫无情绪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