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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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毛】道阻且长 - 叁拾玖 -

叁拾玖

 

 

 

 

“岂敢。”

穆玄英闻言捏紧了手中剑柄,足下不着痕迹地微错在莫雨腿前。他左手抵住右臂肘内,横刃向外摆出个严密格挡的架态,双目一瞬也不曾从对方身上移开。

薛雨像是能把他谨慎的举止全然收于眼中,抬腿扫过案上的杂物,扶着立起的琴身缓缓坐下,又将另一张琴稳当当放在膝上。

他见那双手再次触上琴弦,心头已是陡然一紧。

“穆少侠,其实我们之前原也是见过的。”琴师起指阳春,泛音间滴答尽是融雪之声,“若非我当日以琴作引,少侠怕是如今还被你那好兄长傻子般蒙在鼓里。”

“多谢先生。”他的声音一派平和,“在下家事,竟也劳得先生如此费心。”

琴声顿了顿,薛雨沉默片刻,又紧接着道,“少侠自视当日之争不过是区区家事,可有人却未必愿这么想。”

“你想说什么?”莫雨开口。

“今日他不愿折你独活,不过是图个里应外合之法。倘若假以时日你失了可利用之处,他又是否会今时这样将你放在心上?”琴师笑道,“穆少侠,不妨仔细想想,自昆仑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究竟被算计、利用了多少次?”

他持剑的手又攥紧几分,“与你无关。”

“此间已无须自欺欺人。”薛雨诱道,“莫雨是个怎样的人,少侠心中当有个分明。他远比你想象的要可怕,更强大,甚至残忍,又绝情。”

“……”

“你见过他杀人的样子?他满手鲜血的时候,你是不是打心底都在惶恐和厌弃?可这还不够,他利用你去引诱你的同伴吐出他想要的话时,他的心思他的图谋,远比最直接的杀戮还要可怕。”

“这样的莫雨,他对你的好,你就不怕当真只是别有图谋?”

 

“怕。”

穆玄英等他把话说完,这才应道,“当然怕。”

“要如何不怕?”他又重复了一句,自始至终没有看并肩而站的人,“可先生弄错了,怕与猜忌,本身就是两码事。”

“在下亦不赞同先生方才的话。”

雪亮的剑身上映出他的眼睛,平静明澈,和话语皆无星点踌躇和犹疑。

“我不信他时,未必坚定他事事俱错。而我信他时,同样未必坚持他毫厘无失。”

“我愿与他亲近从不为得到什么,只因他是莫雨。这些都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他笑了笑,“旁人既不必理会,也无由置喙。”

薛雨没有说话,那只拨琴的手上青纹顺臂纵横蔓延,像极了有生命的刺青饥汲着饲主的血液。

“先生总说世人执迷,自己身在其中这些年岁,却怎么也看不通透。”穆玄英维系着持剑的姿势缓缓向前靠近,终于完全将莫雨护在了身后,“你所谓的证明根本就毫无意义。”

莫雨见他此状心下微明,却不甚赞同地皱起眉。正欲提醒他切莫轻举妄动,只觉一股异样的感觉自关元剧烈腾升。紧接着,劳宫列缺两处穴道似被外力骤然封死,喉中登时腥甜作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琴师摇头,“不要试图自恃胜者的姿态同我歌颂你们兄弟情义的伟大不朽,真是再恶心不过了。”

“先生早把情义当成一场博弈,既如此,你我各执自己的道理又有何不可?”他再近一步,“还是说试探这么多人,不过是想留下自己愿意看见的结果。”

“你闭嘴。”

“我说中了?”他几乎就快贴上横在二人间的天蚕丝,素来温平的语气陡然变得十分含锋带刃,“你如此迫切想向人证明你的道理,无非渴求又一个同类而已。”

 

君子的寒光对准了那几根极细的琴弦。他扬起手中的剑,只差毫厘便可顷刻斩下。

原本轻转勾回的调子随着青纹的兀起猝不及防震耳起来,穆玄英下意识抬手掩住作痛的左耳,忽觉颈侧溅上几丝温热。他茫茫然寻着空气中新鲜腥味的源头,转身却见莫雨原本高山般的身影颓然倒下。

“雨哥!”他慌忙挽剑将人抱住,手足无措地去拭对方口中溢出大滩的鲜血。

 

“一时不察,差点中了少侠的计。”薛雨微一振袖,听着入耳乱音终于流露出愉悦的神色,“到底还是怨在莫公子昔日聪慧过甚,不然也不会让在下有此翻盘的良机。”

穆玄英望着莫雨眼角渐而攀上的猩红,咬牙反手一剑挥去,“你对他下药?”

“他本可以选择快刀斩乱麻。”薛雨一派温文,扶着立琴的手探向龙池,地上的勾刃已随着琴弦被悉数抽回琴轸上,“可他更想以身作饵。过慧易夭,正是这个道理。”

他一剑斩空,却趁此之机箭步冲上。青虹从怀下破出暴涨的光芒,带着汹涌如滔的怒意凭腕力而现。这一剑直奔琴师的面门驰去,赤裸又鲜明的杀意在屋内愈发浓烈的腥气中一览无余。

“终于不再作惺惺之态了?”薛雨仍是游刃有余,左手沿琴轸细细摸去,天蚕丝便在他拍下的瞬间迎剑风飞至。

穆玄英想也不想便举剑架去,打磨得光滑又锐利的丝弦一圈圈缠上剑身,啜魂饮血地将其上原本因内里而迸发的光芒抽丝剥茧般消去。他一愣,扭腕拔剑,又是无论如何都抽不回分毫。

“想来莫公子不过以为那只是些令人神智昏聩的药物,徐徐按方压之就是。可有的方子归经须得药引,怕是连公子自己也忘了。”薛雨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抬手又是两根细弦破空而出,“好在现下补上,倒也不算晚。”

他持剑不松一个转身换作仰面倒劈华山,剑身又紧紧缠上一根天蚕丝。眼瞧另一根避无可避间,从旁猛地蹿上个人影将他扑在地上。

他被莫雨牢牢压在身下,抬眼见男子抄起枚略显锋利的石头,朝琴弦猛地砸去。他拼尽全力砸了三下,连带着手指也被划破,破绽的血肉中可见白骨。穆玄英有些受不住地去抓对方的手腕,只听一声含糊的闷吼,两根天蚕丝竟已被生生割断。

琴师被这股力挣得向后倒去,原本立起的琴身砸在肩骨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更多的血落在他的脸上,沉重得几乎让他睁不开眼。他从未见过莫雨流这样多的血,虽狼狈得一塌糊涂,护着自己的力道依旧出奇地大到让他无法反抗。

“……冲灵石。”

莫雨当真脱了力,抵在他额前摸索着把方才的东西摁进他摊开的手心里。压着他的嘴唇很湿,越来越腥,“可破此弦……你拿着。”

“你不会有事的,雨哥。”他贴着对方的唇角,微微发抖,十指冰凉。

莫雨闭目喘息了须臾,忽闻外面渐近的鸟鸣。男子话说得很慢,短短两个字,尾音带着点令人恍惚的笑意,“当然。”

他的手被莫雨摁在腰间的弯刀上,正不明就里,突然被一把推开。他的后脊撞在案角,痛得蜷缩起身子。再见勉强狼狈躲开的对方,一小撮长发已被锋利的琴弦自鬓边割断。

三根琴弦就这样横在他与莫雨之间。

 

“二位江湖人皆称道的好身手,莫不是珠联璧合还抵不过区区一个瞎子?”

“先生只管放心就是。”他手里攥着自莫雨腰间抽出的弯刀,心中蓦地燃起一团足可吞天噬地的火焰,“你的命,在下今日要定了。”

君子周身似凝上一层寒霜,凛然下藏匿了一切意欲鲜明的杀招。穆玄英抬腿踢翻一旁的矮案,勾起案脚复向琴师踹去。

仅剩的一根琴弦洞穿了木案,直挺挺朝他卷来。他抬剑依样画瓢任剑身与弦相缠,另一只蓄力已久的手静默无声地举起弯刀,在对方摸上龙池的瞬间,向三根琴弦收归的方向用力掷去。

薛雨察觉到风声中的异样为时已晚,隐藏在弦中的弯刀穿透了指骨将他的左手和琴身紧紧钉在一起。久违且剧烈的疼让他隐约感觉到了眼眶炙热的痛,可他还是和当年一样,一声痛呼也没能叫得出来。

破窗而入的人抱住了他。

 

“是我。”雷霄隔着怀中那张琴伸手抱着他,避开他的伤口,扯歪了他覆于眼前的长巾,“我是哥哥。”

与来人如出一辙的面上带着恍惚的神色,深陷的眼窝处可怖的疤痕让所有的清俊就此失衡,“大哥?”

“是我的错,当初没能尽到长兄的责任,好好照顾你。”雷霄将他抱得更紧,“是我的错。”

他越来越觉得恍惚,尽管心中耿耿了十年之久,仍是不曾想到终有一日雷霄会千里迢迢找到他,这般抱着他,向他道歉,更或许,会带他回到雷家。他一动不动任雷霄抱着,温顺又僵硬,像个陶俑,一点点向空空的内里填充着细碎破烂的感情。

可雷霄到底没能给他继续维系着内心安宁的机会。

“但事到如今,我不希望你再执迷不悟。”

雷霄说。

 

 

“雨哥,雨哥。”

穆玄英在远离二人的角落里低声唤得焦心,莫雨不知是没力气还是暂时不愿去理,只枕在他膝上闭目不语。

这时窗外飞进一只赤红的鸟,他瞧着略感眼熟,到底想不起来曾在何处见过。这漂亮鹦鹉毫不怕生地落在莫雨肩头,拿柔软的头一个劲去顶对方的脸。

“毛毛,哭。”

穆玄英愣住。

鹦鹉又咂喙,“哭了。”

莫雨睁开眼,看见穆玄英一张欲言又止的脸,反手就将鹦鹉从肩头推了下去,“……明日便煮了你来吃。”

鹦鹉扑腾两下翅膀,似是十分嫌弃他满身血气地飞走了。

“雨哥,虽雷霄已至,是否劝说得了雷云却是难说得紧。”他见人转醒,倒是立马抛下杂念直奔主题,“雷云听声辩位的功夫十分了得,你腰间的银铃太易暴露方位,得尽快取下。”

他说着便伸手探向对方腰间,忽被男子连手带铃一把攥紧,“……不可。”

“……不要胡闹。”

“我说不行。”

“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物件。”穆玄英哑道,“你到底在坚持什么?”

“那你呢?”男子不肯退让地盯着他,“你不要命也要拣回它的时候,又在坚持什么?”

 

二人尚在这里僵持,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却在安静中突兀地响起。

穆玄英惊忙撇头,见目盲的琴师持着莫雨的弯刀,自背后狠狠捅进了雷霄的身体里。

雷霄倒下时摊着手臂,他松开的怀抱碰翻了一旁的烛火,终于连带着变成愈发热切的火焰再次拥住了薛雨。

薛雨沐浴在火光之中,骑在尸体上。摸索到那双失了光芒的眼睛,而后扬起手中的弯刀,一刀又一刀地刺下。

“兄长……大哥。”

穆玄英听不出他是在笑,又或者是在哭。

“你该把眼睛还给我的。”

“我什么也不想给你了。”

他周身着了火,却像是只即将振翅起飞的鸟。

“……我多想看看你现在凉薄的样子……”

他满手满身的血迹,在火堆中几乎快要辨不出是个人的模样。

穆玄英听不清薛雨最后到底说了些什么,此刻满心只有莫雨的安危。他横过男子一条臂膀架在肩上,撑着他离开渐渐被火焰吞噬的琴庐。周围草丛中窸窣声四起,他隐隐想到薛雨昔日里密布在方宅内用以监视他的爪牙,手中的剑又警惕地握紧。

莫雨瞥见庐外那丛被火焰炙烤的照山红,附在他耳畔低声道,“朝南渡河,我昨日在那里备了条船。”

穆玄英抿唇不语,空余的一只手悄悄捏了捏莫雨的指尖以示知晓。

他需要存下更多的体力保护自己和莫雨,越是在此刻,越是不可掉以轻心。

 

他搀着莫雨走了没两步,果然见四下草丛中冒出十数黑影持刃杀来,为首正是庐中的学徒。到底双拳难敌四手,穆玄英自忖不可在此处应战,提足了股真气运功飞快地带着莫雨朝河边赶去。

跑了约莫十里,终于看见莫雨口中的小船。他先将男子小心扶上船,干净利落地一剑砍断桩上的绳索。

莫雨朝他伸出手,“上来。”

穆玄英抬腿方踩上船沿,而后森风已起。他反手向后架住劈来的刀斧,足下一用力,下意识将船顺水朝对岸推去。

他回身屈膝踢在来人腰腹,一剑斜切而下,将人自肩头砍至对穿。

莫雨勉强站起,仍是朝他伸手,“毛毛。”

穆玄英抬眼间望见不远处围上来十数人中手里的弓弩,心头骤然被捏紧。他回过头看着莫雨伸过来的手,和许多年前紫源山上时一样,有点脏,更甚还带着血。可他并不像薛雨所说的那样,不惶恐,也没有厌弃。

莫雨的眉头微微舒展,狼狈的脸上似乎就快对他露出熟悉的笑容,但很快这点苗头就随着他的举止消失得无影无踪。

君子剑在他身侧泛出幽蓝冰冷的光芒,那日惊鸿的剑法又再次重现。金光自他指尖而溢,从中心散至一圈,又缓缓敛于长剑。他单手持剑,从右到左由上及下,一道剑气自剑尖快而凌厉地劈下。

这道光芒劈在水面上,扬起丈高的屏障。待水柱尽数落下,小船已被推去了更远更安全的地方。

“记住了,这招叫‘云济沧海’。”

他很是眷恋地看了一眼莫雨执着伸过来的手,而后转身,在对方逐渐模糊的视线中被紧追而来的黑影所吞噬殆尽。

 

 

莫雨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

冰冷且空。

 

他感觉得到体内的血液咆哮着奔涌冲破一切的桎梏,力量在一点点回归于原本无力的手掌。与之相比,更剧烈的疼痛占据了他整个躯体,剥夺他的思考和理性,沸腾的血气自移了位的五脏六腑一寸一寸向上游移。

远处看不真切的岸边只有幢幢人影,穆玄英在何处,他已再分辨不出。

他唯一听见的,是扑通落水的声音。

他花了一点时间去想,发现坠入水中的不是任何东西,而是自己。

 

莫雨张开口,成串的气泡和着猩红的血液闯进视线,像一条被放开的绳索,他牵着的那头在与光明的水面渐渐远离。

那株向死而生的照山红,缠上了他腰间的银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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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粗长的一章。

大头已经敲定,完结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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