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贰拾柒
她又看见这样好的晴天。
雪停了,风也止了,最寒冷的时候似乎已经过去了。她从一场噩梦中仓皇惊醒,项小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上抵门支颐。
她在微凉中坐起,房中的铜镜映出她干净清素的脸。
项小龙听到悉悉索索的动静,敏锐异常地站起,见她坐在榻上,忙惊喜道,“您终于醒了。”
阮氏张口,发不出声音。他赶紧又递茶水上去,“大人昏睡了足足一日,伤寒侵体加之粮水未进,说不出话也是自然的。”
她的声音很哑,可她仍然坚持要说,“今天是不是少爷走的第一日?”
这一切分明熟悉而正常,她迫切地需要确定是不是一场梦境。
项小龙沉默片刻,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天虽已放晴,化雪总归还是冷的,这几天暂时就别再出门了。”
“下雪了。”她恍惚,穿着亵衣从榻上爬起挣扎下地,“下过雪了……”
“别出去。”对方的话语几近哀求,“姐姐,别出去。”
他情急之下没有用尊称,而是像她当初方才跟着莫雨,什么也不是时一样,叫了声姐姐。
“为什么不让我出去?”站起时头沉重无比,相较而言更痛的地方却在跳跃着的胸膛。阮氏用足力气推开对方,不管不顾地朝门外奔去。
开门的声音和项小龙的话语同时响起,“小九在门外负荆请罪……”
她打开门,正对上小九畏惧又内疚的眼神。
“大人……我……”
一点也不像梦里的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怕着自己。
她一边自我安慰,一边皱眉从他身边走过,“又闯了什么祸?等回来再收拾你。”
小九讷讷起身。后面项小龙从房内取了件厚实大氅小跑追上,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兔崽子。”
阮氏的步子急促且重,目的却无比坚定,笔直朝正厅后的地牢走去。
一路上的武卫皆对她一身亵衣的模样微加侧目,他们的神色一切如常,和过往没有半分区别。她的心稍稍安了些许,一旁项小龙将大氅给她披上,又见缝插针道,“少谷主不在,大人更要保重身体,不可如此胡来。”
“让我看上一眼,看完了,我就回去。”她仍旧坚持。
一路上越来越多的人向她问安,可她不予理会。项小龙看着她的侧脸,终于什么也再说不出口。
她走到原本的地牢前,面色出人意料地平静。
他陪着她蹲下,“到此为止,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到此为止。”她轻轻叹气,抓着那些冰柱碎石,“原来我没有在做梦。”
“他走了,大概就在昨日,和来的时候一样神不知鬼不觉。”项小龙拧起眉,“他走后所有人就都恢复了正常,大家也很奇怪……”
“那个人在哪里?也在里面?”她有气无力地问,“他若死了,先前的苦心绸缪就真的付诸东流。我大概便没有继续活着的必要了。”
他迟疑,“那只耗子少谷主出堡时就一起带走了,至于安置在何处……兴许他自有打算。”
她想了片刻,轻声道,“看来少爷一早就知道这位贵客入堡是冲着他来的,这才早有防备。”
“那他现下会在何处?”
她淡淡道,“棋行险招。这才是少爷的行事风格。”
项小龙面上略带茫然之色。
她的目光向南方而望,绵延雪山千里亘古不化。再暖的日光,也照不出它原本如黛的模样。
这里也住着座白首山。
白首山上没有一场白头偕老的散场。
曾在她心上住过的人,是一川燎火,烧出所有经年路上斑驳的旧痕。终于他长眠在这里,可以陪着她捱过这长长的,没有尽头的一生。
“其实,我不是来杀你的。”
项小龙听见阮氏用沙哑得不行的声音低缓道。
“我想放你飞出这个牢笼。你和我,我们一起活着。”
她俯下身,隔着衣袖去贴冰凉的地面。她神态专注,轻蹭的动作是少女般的娇憨,就像在亲昵地触碰情郎的脸颊。
“春去桃丘撷枝回,夏凫夜雨折芦苇。秋上解语扫香灰,冬染白首打马归。”
他突然想起薛雨那天满脸泪水时说的话。
那只鸳鸯失了伴,游过东门再无还。
项小龙从不知道原来人的悲伤可以到达这样的程度。他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个素日强悍坚韧得几乎无坚不摧的女子,哭得像一只冰原上发了疯的孤狼。
半死的梧桐落了泪。
她伏在地上,先是小声地呜咽,而后不可抑制地放声大哭。沙哑的嗓子发出根本不能称得上是人所发出的声音,细锐高扬,如一柄刀子在铁板上用力相擦。
那是真正毁天灭地的悲伤。
城郊是少有不曾受烽烟所染的净土之一。
这里春桃初发,落英随丘上之水缓缓而下。
他和莫雨隔着惊帆一左一右沉默着慢步行走。黑马没如何见识过开得这般娇艳的花,竟一探脑袋,咬下朵花苞在口中细嚼起来。
穆玄英的笑一个不留神跑出了声,引得莫雨下意识侧目。
他忙敛笑轻咳,“是不是走错路了?”
“没有。”莫雨淡淡应道。
“你要绕开城中走?”他蹙眉,“有图纸么?”
对方抬手将东西递给他,“拿着。”
低微的扑通声响起,像是什么东西落入水中发出的声音。他探头朝莫雨的方向打量了几眼,发现被惊帆挡得严实,什么也看不到。
“多谢。”他也没再多去留意。
莫雨标记中所选的这条路有点古怪。既绕开了城中,也没有透露出丝毫要出长安的意图。如此连贯的一笔由北南下,终于在不知名的某处戛然而止,让人摸不着头脑。
是否是一条仓促间未曾画完的线?
他不觉得莫雨做不到在出行前就把路线规划妥当,正相反,以对方虑事全详的态度,所思所想当远比画出一条简简单单的路线要复杂得多。
那么解释得通的只有一样:他其实根本没有动出京的念头。
真正的目的地根本就不在巴蜀,而是长安。
穆玄英猛地转头。视线中莫雨神色淡漠,是他料想的粉饰太平。
他的目光渐渐不自觉地锐利起来。
“前面二位少侠,请留步。”
他试探的话语不曾出口,二人便一齐被身后温润沉静的声音叫住。他们回过头,看见一着衣厚实的男子弯下腰,将手徐徐抄入浅溪。
“适才我在后面看见。”
当对方的手再次从水中浮出时,里面已经静静地躺着一串银铃,“你们似乎掉了东西。”
莫雨正准备上前,穆玄英却比他更快一步地跑过去。
“多谢这位公子。”他松了口气,面上满是感激,“正是我兄长随身佩戴之物,若是真的丢了怕要心疼上好些时候。”
穆玄英说着朝一动不动的莫雨看了一眼,发现对方盯着自己面前的陌生男子,幽邃的眸中似乎翻滚着他探究不得的心思。
他一出神,接过铃铛的动作便出了错。那浸水的小物件从他的指缝笔直穿过,挂在男子腰间的钱袋上。
“抱歉。”他冲男子歉然一笑,伸手就要将银铃重新取下。
这时突然从边上冒出一只手,把钱袋和上面的银铃一把拽下。
他本以为是莫雨,再抬起头时来人已蹿远了去。陌生的男子一摸腰间,急忙道,“我的钱袋!”
他反手拔出背后的长剑,“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劫人钱财!”
窃贼骑上一早备好的马匹,耀武扬威地掂着手中哗哗作响的钱袋,和那串银铃一并塞进怀中。穆玄英一咬牙,转头跑到马车前,怒急之下挥剑斩去缚在惊帆身上的一切辔鞯,而后在莫雨略带愕然的目光中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追了上去。
没有鞭,没有缰。他伏在马背上尽可能地让身子保持低平沉稳,仅凭双腿催使黑马紧追不放,双手牢牢环住惊帆的长颈。
窃贼回头见他穷追不舍,勒马挑了处极僻的地方不要命地狂奔。
当他终于追出满是山棘藤草的小道来到一处开阔的空地,手背已有几道或浅或深的划痕。对方比他还要狼狈一些,打马绕着空地走过一圈,意外地停了下来。
他环视一周,渐渐了然。
这是一处断崖。
他翻身下马,“把东西交出来。”
对方拔出马背上的刀,一副懒得开口准备直接迎战的模样。
“我再说一次,把东西交出来!”
他没有意识到此刻疾言厉色的自己已经有了谁的影子,只觉得一腔沸血杀进头颅,在对方怀中隐隐作响的铃声里不受控制地继续燃烧。
“少说废话。”窃贼直接驭马扬刀冲他杀来。
一轮满月在阳光下出现。
月华倾自他的指尖。
君子在手中转出满满当当一个圆。他不避不闪足尖点地一个前翻踩上马头,手中满月迎上对面寒光,将其直挺挺绞飞了出去。对方趁机捉住他的手腕,却看见他极其顺从地弃了手中剑,一手擒住自己的肩头,抱着他一同摔下马背。
窃贼摔得头晕眼花,还没回过神便被人掀倒骑在身上,而后分量十足的拳头雨点般结结实实照脸落下。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交出来。”
对方只是一个劲地呼疼喊痛。
又是一拳打在眼眶,他抄起长剑揪着衣领把身下的人提起,“交出来!”
“好,好,我交,我交。”窃贼求饶,“你让我腾出一只手去拿。”
穆玄英放开了他。
对方伸手在怀中探了半晌,隐约抓住一物。他正准备去接,只见对方冲他阴恻一笑后卯足劲抬手朝身后的断崖扔去。
他再一次眼睁睁看着那串银铃擦着自己的指尖落下。
窃贼身上陡然一轻,没想到穆玄英真就果断放开他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
疯子。他心中暗骂,晦气极了。
他赶忙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尚不及站起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飞出崖边。他惊恐又茫然地在风声中急遽坠落,混沌中只听到几声高昂的马嘶。
随着断崖与他彻底远离。
君子深深地插在崖壁上,穆玄英只手靠它撑住整个身子,另一只手艰难地去捞不远处枯枝上的银铃。
他其实已经撑了很久,快要没有力气。但他仍旧不肯妥协地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直至耗到还剩最后一丝力气。
算了吧。他想,难道真要为一串铃铛丢了性命。
但那串银铃也曾经是他的命,是他现今和莫雨仅有所剩无几的联系,更是在昆仑那些时日里拥有过最好的记忆。他想抓住,拼尽所能地抓紧。
可他没了力气。
他双手握住剑柄,粗重地喘着气。
“毛毛!”莫雨来得并不算晚。他看不见声源之人的神情,却听得出声声切切的焦灼和露骨的恐惧,“毛毛!”
“我在。”他连声音都透着精疲力竭,微弱地消弭在风里,“莫……”
“毛毛!”对方又唤了几声。
他已经足可确定莫雨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内心无奈,又说不出的平静。
人生就是个永无止境坠落的循环。有没有被人抓住过,其实也不是那么打紧。
他最后挣扎着去抓那串银铃,握剑的手略一用力,剑身猝不及防掘出些许石块,顺着已然松动的洞口向下倾滑。
在被意料之中的失重感彻底淹没之前,一只布满青筋的手死死抓住了他。
莫雨狠狠地瞪着他,双目几乎要滴出血来。这是穆玄英头一回看见这样外露愤怒满脸恐惧的莫雨,莫名眼熟地贴近了自己心中那个挂念了无数时日的少年。
对方抿唇,什么话也没说。他却重新朝那根枯枝伸出手,毫不妥协,也决不放弃。
莫雨的视线顺着他的手指游移,在看见那串银铃后,所有的愤怒烟消云散,变成了深不知处的山岚腾起。
男子抄出腰间的弯刀,勾着枯枝一点点向他伸出的手折去。
莫雨把他抓得死紧,他咬牙冒险朝前一荡身,终于将铃铛一把攥住。滋味不及在心中回味,另一只手也被人牢牢抓住。
男子把他拖回崖上,一言不发地用力抱在怀里,而后哆哆嗦嗦地拿唇去蹭他的额头,又顺着眉眼游移到唇角。
“为什么不喊?为什么不说话?”
莫雨连声音都在抖,真切地害怕到了极点。对方似乎渴求他能给个回答,又好像很害怕这个回答地赶紧封住了他全部的言语。
他被抱着,被吻着,安静地没有反抗。
被抓住了。他只是很恍惚地,在心里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