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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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毛】道阻且长 - 拾肆 -

拾肆

 

 

 

 

 

风中弥漫着血腥。

都说习武之人不会轻易将自己的背影留给任何一个并非全然信任着的人。当他们转过身时,往往却是最为戒备的时刻。

穆玄英印证了这句话。他垂目看着地上清晰的影子,斧刃渐渐蓄势拉远了与头部的距离。他不声不响地骤然回身,一拳快而狠准砸中男子的鼻梁,动作迅捷地近乎是下意识为之。对方被冷不防揍得一趔趄,手上失了准头,斧柄闷声砸在自己额角。

他作掌劈去男子手中的斧头,一臂肘将人死死抵进墙角,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方咧嘴,“剑南……雷……”

他在断断续续听不甚清的话语中高蹙眉宇,复谨慎地靠近了些,“你说什么?”

逼近的距离不过将将半指,腕间骤然而至异样的刺痛,登时整条手臂失去了原有的知觉和力气。

一枚银针没入衣下。

穆玄英用力把人扫翻在地,拔针后退几步后惊觉麻痹感已蔓延上半边身体。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许多,胸膛起伏愈发明显,一副渐趋摇摇欲坠不堪一击的模样。中年男子粗喘着气,艰难地扭动着咔嚓作响的脖子,重新从地上拾起斧头,“……我要他被千刀万剐……要他不得好死……”

他提防着对方的动作下意识去看那人的手指,脑中顿时疑窦四起,“你是剑南雷家的人?!”

 

“不日前确有一名称自西京的乐师慕谷主之名拜函而来,我奉命来此盘查乐师底细。”

他蓦地开始不合时宜又似乎恰到好处地想起莫雨的话语。

“那张七弦的琴弦皆为极锐无比的天蚕丝磨光打利,底梓木中龙池凤沼各有暗门,一旦开启,琴弦会尽数从琴轸上弹下,神不知鬼不觉间亦可作绝妙的杀人之器。”

 

如若当真是雷家的人,这种种岂非并无巧合而是早有预谋。以琴师作引诱两虎相斗,不论小人得手与否,昆仑势必将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混战之中。不仅仅损兵折将,如此阴损行径一旦现于庭众耳目,更能将浩气盟的名望于无形之中积跬步摧垮。

雷氏一族远在蜀地,因其制琴精巧深受皇恩业如繁荫广厦,而此番恩怨不纠于庙堂却在江湖。他只手抱臂,指尖紧紧嵌入毫无知觉的皮肉,仍是冷静如斯地忖量,丝毫未将对方手中亮起的斧头放在眼中。

这其中坐山观虎斗的人就好比在进行一场博弈,至少在他的手中尚握有众多棋子不可小觑。

哪怕未经得手,普天之下依旧是雷家有着最大的嫌疑。

 

“逃不了了……逃不了了。”

男子觳觫不已,看着竟有些诡异莫名。斧子在手中重新举起,露骨的恐惧与杀意随着醉酒般的步伐当头而下。

“逃?”穆玄英四肢发软持立尚艰,仍是步步紧逼不退不避,“你为什么要逃?”

对方全然再听不进他半句话语,轮圆了臂膀一斧如半月劈下。他一咬牙侧身勉力避开,只觉身子沉重无比毫不听使唤,湖泽似有瘀滞之像。虽不明此人在银针上究竟下了何种药物,却渐而意识到力竭不敌怕是不过一时半刻的事。

“我想……我已经可以笃定你就是雷家的人。”

他抓着自己动弹不得的手臂兀地开口,虽处下风之势容色依旧并不如何狼狈,“你猜,我是如何知道的。”

中年男子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

他浅浅一笑,突然从袖中抄出一柄匕首,拼尽最后一丝气劲奋力用肩去撞男子持斧的手。不料手中的匕首未及擦上对方的手腕,整个人已抽丝般颓然倒下。

男子的神情中流露出难掩的兴奋与疯狂,枯瘦的手肘代替绳索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穆玄英被猛地撞扯进对方的胸膛,头颈在节节肋骨的切割下开始在耳畔因窒息的鸣声下发出咔嚓作响的动静。

“我不想知道……我不想知道!”

男子抄起斧柄砸在他的额角。肉在砧板上,浅显明了的事实似乎消磨了他大半的杀意。相反的,他也似乎更加享受着折磨与凌虐的快意。对于手下的头颅,又有种隐约久违般的熟悉与莫名亢奋。

穆玄英被对方扯着拖拽在雪地上,天明晴好,在眼中逐渐蒙上了暮色再无晨光。奇怪的是这看似大限将至的时刻并没能让他想到莫雨,连带着五感也变得迟钝不复鲜明。对方出奇的瘦弱也有着出奇的力气,只是偶尔得以瞥见的手更像是应该舞文弄墨毫无缚鸡之力。

冰凉的事物拨开他头顶的发贴在头骨上方薄薄的一层皮肤,他挣扎着想了很久除了明晰的毛骨悚然之感外,终究猜不到对方拿出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双眸中的光彩忽闪着黯淡了下去。

男子愈发兴奋起来,长长的,黑色的铁钉正正好好贴在这颗漂亮头颅的百会穴上。只要他用力那么一推,就能再次回到水中。

久违的快乐,愉悦。弥漫着血气肉香的白首山,堆满了尸骸碎骨的夜雨河。

水,鱼又回到了水中。

 

 

风中的血腥又浓烈了起来,还在愈演愈烈。

男子奇怪地去看自己的双手,却正好接住了几滴温热的血液。顺着蛇一般弯曲的线条,开始由滴变成鲜活有生命的一缕。

是蛇吐出的信。

 

勒住他的力道陡然松开,继而有热液落在发际。

穆玄英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渐渐恢复清晰的视线里一柄熟悉的弯刀正在自己头顶缓缓抽离。他眨了眨眼,突然被人从冰凉的雪地上捞起,另一种更为强悍却要温柔得多的力将他牢牢贴在温暖结实的怀抱里。

身后是男子发出的嗬嗬声。

他蹙眉想要回头,阵痛的脑袋却被莫雨重新摁回自己怀里。

莫雨看着对面的男子,喉咙已被从身后整个洞穿。大股的血液混入身下大片随之化去的皑雪,布满发黑血迹的长钉也从那双手中没入鲜红色的雪堆里。

他面无表情地等待着眼中的猩红褪去,开口却轻柔得宛若化雪。

 

“不要看见我杀人的样子。”

 

 

 

她鲜少穿这样凄如缟素的衣。

前半生清苦的日子里穿厌了素净的色,后半生总要轰轰烈烈的才算尽兴。所以她爱红,生命里满天匝地的红。

但她今日婉拒了所有浓烈的色彩,一根荆钗素面素襟,做足一个未亡人的憔悴与戚戚。

 

阮氏回房中新妆梳毕,再次入了穆玄英的帐中。

她简单做了些清扫,整榻换褥,添炭重生,甚至在榻角的瓷瓶中插进了几支新梅,又放在炭盆边上让热气虚偎,溢出略显清甜浅浅淡淡的香味。

莫雨换药的物件被整齐摆放在木枰上,看似原封未动的模样。她将一切打点妥当后,端着这一堆瓶瓶罐罐直奔了药房。

项小龙在房中捣药,脸上挂满了不耐烦。

“上好的药材都得紧着莫少爷用,他不松口就是半根党参也没你的份。给你的是劣了些,药效也来得慢,但有的用你早该回家烧香拜佛去了!”

他对面的男子一身庖人打扮,一双手却溃烂得不成模样,此刻正苦苦求道,“您就行行好,赏瓶好的罢。您瞧我这双手,当真是再拖延不得了啊!”

“知道什么是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吗?不懂就自己去问,懂就麻溜滚远些。”他头也不抬,“万一少爷怪罪下来,你自身难保不说还得牵连上我,傻子才愿意做这笔买卖呢。”

阮氏在门口站了会,闻声终于端着药瓶走了进去,“你就给他吧,出了事我来担着。”

项小龙一抬头,“您怎么来了?”

“本来今早拿去给少爷换下的,他出门得急兴许是忘了。我记得这瓶外伤与疮都能治,干脆就给他得了。”阮氏从枰中拿起一个白瓷瓶,看了他一眼,“知道堡中日里用药都有上簿记存,这瓶暂且记在莫少爷头上,也不算你坏了规矩。”

项小龙想了想,点点头,“既有您说话,给他也无妨。”

那庖人感激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说罢便要伸手去拿。

她却将瓶子一把收了回去,“别急,我替你把药上了。”

对方踌躇,“这……不合规矩吧。”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捣药的男子一呸,“副使大人要给你上药就赶紧坐下来让人给你上,擦完还得滚去干活,在这磨蹭成心偷懒?”

“就你话最多。”阮氏瞪了他一眼,转眼腕上用力已全然不容抗拒地把庖人摁坐了下来。

 

“你来凛风堡也有些日子了。”她抓过对方的手,仔细打量着溃烂的情况,“这里比起长乐坊如何?”

对方忙道,“长乐坊自然没法同这里相比,蒙少谷主抬举,我这才……这才得以从鸡窝里飞了出来。”

“这话说得可不怎么好,鸡离了鸡窝尚且还能活命。”

她捏紧了那只手,冲对面的人莞尔一笑,“但鱼离了水,只有死路一条。”

 

药水从瓶中流出,滴在溃烂的肌肤上,化出一滩脓血。

男子剧痛难忍,无奈手被死死抓住抽身不得,只得用另一只手向对面的女子疯狂抓去。

一旁捣药的人也猛地站起了身。

阮氏又是一笑,反手从项小龙的腰间抽出一把药剪自上而下插入庖人伸过来的手,狠狠钉在案上。男子又是一阵嚎叫,声音却很快被项小龙关了门掩在屋内。

她重新抄起一柄匕首悬在那双溃烂的手上,复用刀尖左翻右拣,若无其事问道,“让我猜猜,你是用哪只手在莫少爷的饭菜里下的毒。这只?还是这一只?”

“又或者……”她用刀尖挑着男子的喉结,在那双惊恐的眸中细细欣赏着自己素衣妩媚的模样,“这两只手都是?”

 

 

 

地上躺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双手已被尽数剁去。

 

如鱼离水,恪谨天命。

这是一个浅显的,关于生存的道理。

 

 

她起身打量了下身上的血迹,又接过项小龙为她一早备好的崭新外衣。

“知不知道怎么处理?”她支着额角去看案上那双手,显得有些恹恹的,“夜长梦多。少爷最讨厌做事拖泥带水的人。”

阮氏点燃药柜边上的烛火,从枰下取出一张窄窄的字条。她看了一眼,而后捏着在烛火中烧成灰烬。

项小龙抱着臂安静看着,字条上只写了简短有力的四个字。

 

申时杀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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