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拾
莫雨午后背着弓与箭囊来找人时,穆玄英刚研好一方新墨。他杵在帐口默不作声,看着那人提毫沉气,落纸笔走龙蛇写下几行铿锵词字。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黍离一篇早被他尝至烂于心肺,再熟悉不过的句子,读起来却总有不一样的余味。
故语书乃心画。这幅字写得好看,执墨人提笔如剑舞,字字带着峰回路转的期寄,句句含了复杂难明的自逐。他看着,甚至能在一笔一划中勾勒出执墨人满心希冀的面容与眉宇间没顶悲伤的模样。
莫雨捏住腰间的银铃,尽量不让它发出丁点声响。
他想靠近穆玄英,这并不难。可靠近了,他却犯了难。
对方单薄的衣衫显得身形颀长匀称,长发没了腰臀,凑近些能嗅到皂角混着青草的味道。他遥遥隔着青丝细端新墨未干的几行字,在背后如那晚迷恋到难以自持地轻轻张开了双臂。
清脆的铃声响起。
穆玄英回头,发现莫雨在离他不远的一张矮案前负弓而立。场景像极了几日前阔别重逢时的样子,只是没有当日猎猎终风吹动他泼墨般的衣襟和长发。
莫雨捏着红线,银铃撞在青瓷碗上,发出脆实声响。
“药要凉了。”
他眼眶没来由一热,从容搁下笔微微笑应,“谢谢。”
莫雨带他来了个地方。
穆玄英站在崖顶探身向下望去,苍茫中隐约可见凛风堡正厅的飞檐与危顶。此处无花无木唯天唯地,轻风与絮雪,再剩下的便只有自己和莫雨。
这样的日子,他过往就觉得极好。时迁事移,他仍旧觉得好得不能再好。
崖边树着个稻草人,扎得比较粗糙,但很像记忆里奔跑在覆灭前的稻香梯田中被自己撞倒的那个。莫雨鲜少和他提“还记得过去么”之类的话,却总喜欢潜移默化地探知并试图唤醒他的记忆,倒不知谁比谁更像个傻瓜。
“试试?”男子递过背上的长弓,显得十分有兴致。
穆玄英认出是莫雨那天用的紫檀木弓,他抿唇一笑,搭箭张弓对准稻草人的方向。箭矢脱指破空,擦着稻草人的腋下朝后飞去。他惋惜地叹气,捏了捏右手拇指被弓弦勒出的一抹凹陷的红痕。
“准头差成这样?”对方狐疑道,“你有心事?”
“不,没有。”他垂目,“盟中授武的几位师父也曾教过箭术,奈何我自己资质太差,委实不得长进。”
莫雨蹙眉,“你持剑时精准尚可,却也不至于换了箭矢就偏差得离谱。”
所以你会选择怎么做?旁观亦或者帮我?
他在心中问着,没有三缄其口,没有声若蚊蚋,用力地几乎是在呐喊。他也只能在内心用力地呐喊。
你要如何帮我?
莫雨的行为就像是毫无错漏地听见了他满腹的话语,走到他身后,抬起他垂在两侧的手臂重新维系起持弓的模样,而后把着他的手,缓缓张开弓弦。
他被从后抱着,茫然地来不及回味欣喜。男子的气息拂在他耳后,微凉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那双还有着少年清朗的眼睛睁大了,氤氲着漫天鹅雪如酩酊后看见的烟花。是悲是喜被削去了棱角填在其中,酒窖般封藏。
“你的手在抖。”莫雨的声音从耳后飘来,“昆仑是冷了些,或许影响到了你的准头也未可知。”
莫雨是喜欢他的,不容错辨的喜欢。但那种喜欢,与心悦君兮似乎远不相同。
他思绪混乱,喝下的药汁在腹中翻绞,牵扯得失了力气,无法思考。他想依靠一会身后素来强悍的力量,那双臂膀却在此刻放开了他。
一抹殷红一动不动地站在不远处。
这张脸,是莫雨给她的。
这条命,也是莫雨捡回来的。
甚至连她的箭术,也是莫雨亲手教会的。
他一定也像对自己这般地去教她,揽在怀里,挽着她的手。
认真,仔细,又怜惜。
这夺目的红就像一根刺,又像一团火,不声不响间骤然燃烧在他的心头,明晰着他彻夜难眠辗转反复的焦灼,直截了当将晦涩的情绪摊在阳光下无情曝晒。
两条蛇纠缠在了一起。
在染了丹红水色含羞带怯的花苞中,在拨去星河清月朗朗的云端上,如胶似漆得放肆而甜腻。
桃花流水去,盘桓在他错落的梦里。
莫雨负手而立,“何事。”
副使道,“贵客造访。”
“让他们在正厅候着。”男子大步朝下山路走去,似乎全然忘了有人还在身后,“其余一切如旧。”
“是。”
“还记得我昨日和你说的话?”他停步在女子面前问道,“别忘了。”
副使没有看他,第一次忘记了回话。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明澈映着一片寒光。她下意识伸臂一揽,两臂刚要相触便被莫雨侧肩闪开。男子回过身挡在她面前,看见穆玄英手中箭矢正对着自己的头顶。
他的额角被风吹露出一小块白净的皮肤,扬着眉,微敛目,抬颌的动作带了收不住的锋芒,稍稍有悖于过往温润和煦的样貌。
箭驰,飞鸟扑翅声从头顶划过。落地半片红羽,心尖血的凄惶。
“还差一点。”莫雨评道。
穆玄英缓缓放下弓,微眯的眼让他看起来有点惫懒。很快,他笑了起来,又是那个如瑜似瑾的翩翩少侠,“不打扰你。但这个,得借给我一天。”
他就像那只惊弓之鸟。
孙永恒啜了口热茶,才放下茶盏,等候多时的人便寒风般卷进。他一抱拳,“在下……”
莫雨目不斜视从他身前径直走过,一撩下摆在主位坐下。
孙永恒也不觉尴尬,复道,“在下……”
“浩气盟正仁堂风令帅孙永恒孙将军。”他平稳无波的调子不辨喜怒,“有何贵干?”
对方身侧的年轻人猛地从位上站起,方才迈出一步便被孙永恒挡了回去。莫雨的目光徐徐掠过年轻人面上的忿色,“阮将军今日没一同前来?”他呷了口茶,看着边上的人,“我还想如果凑巧,倒是可以给他们一点叙旧的机会。”
孙永恒再度落座,平抑下怒火尽量和缓道,“今日不请自来必有要事。况且,想来清之也是觉得无甚叙旧的必要,故而并未自请同来。”
他留意到阮氏骤然捏紧的拳头,挑眉道,“孙将军戎马半生,戮我恶人谷子弟无数。见我素为睚眦之态,何曾像今日这般屈尊受辱。想必内心定是恨不得徒手拆了整个凛风堡吧?”
对方手上隐约可见突起的青筋,根根分明得近乎骇人。
他扬起唇角,“孙将军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孙永恒复吞了吞气,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匣。副使见状上前去取,不及递在莫雨面前,又听对方道,“前些日子,盟中弟子曾在营地内发现此物。想来非本盟之物久留恐易落人口实,故来物归原主。”
他原本要去启匣的手停在半空。
副使低声唤他几句,没收到一点回应,便自作主张替他开了木匣。
确实是遗失已久的另一枚鱼符,残存干涸的血迹凝在片片鱼鳞之上,业已发黑。
副使勃然大怒,木匣猛地合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姓孙的!你欺人太甚!”她一手拿着木匣,一手抄起长剑毫无征兆地朝孙永恒刺去,目眦欲裂,声嘶力竭。
厅外的影卫悄无声息鱼贯而入,弯刀一把把架在了同行几人的颈上。
孙永恒也终是忍无可忍,重剑似千斤咆哮如狮吼喧嚣着弥天怒火,一出手便将迎面来的轻剑斩成两段,一手作掌凌厉朝来人的天灵盖劈去。
“住手!”
雷霆之威而下。
莫雨站起身,“孙永恒,你们杀了我的调度正使,现下要当着我的面连副使也索性一并杀了么?”
“锄奸铲佞有何不可?”孙永恒将重剑立起,面上破碎了一切平和,露出最浅显也是最露骨的厌恶与恨意,“孙某生平最不齿尔等蝇营狗苟之辈。”
他哂笑,“你的好副将杀了我的正使,这枚鱼符便就此消失足足半年。你们今时今日突然冒出来说物归原主,口口声声称此事与你们无关。你觉得,我会信?”
“浩气盟行事素来光明磊落,有便是有,无自是无。可若异位而处,怕是你们早用它来行龌龊之事了吧?”孙永恒面有讥色,“我今日只是来归还此物,信与不信,烦请自行斟酌。恕不奉陪!”
“你凭什么笃定我就这般任由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莫雨一步步走近,“孙永恒,现下瓮中捉鳖的局面,你要如何全身而退?”
对方嘴角此时却爬上几分笑来,“你要留我,却不知王遗风肯还是不肯,而你担不担得起这个后果。”
莫雨面无表情,“你什么意思?”
“你我二人昆仑相峙也颇有些年月了,此间情势或许你比我看得更通透些。”孙永恒将剑重新立在二人之间,在地上拖出一条泾渭分明永不可逾越的界限,“唇亡齿寒。”
他放轻声音,“林欲静。”
他可以剪除浩气盟在此处的枝翼,但永远无法动其根基。
昆仑派看似游离于两方阵营之外,却终究不可能坐视恶人谷在昆仑独大。两相联盟的确是很好的策略,奈何林欲静或许更爱各扫门前雪。只是世上不存在一成不变的事物,孙永恒的自信和把握就是如此合情合理。
莫雨与孙永恒对视良久,缓缓勾出一抹笑来。他目光晦涩难明,如方才入了暮的夜色,无人读得懂,无人看得清。
“孙将军此行,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才是。”
穆玄英还在屋外徘徊。
他在崖顶坐过戌时,箭囊中的箭矢一枚一枚地少了下去,但能射中的终还是不过寥寥。
手指上的红痕变成了伤口,有点触目,但因为双手被冻得毫无知觉,竟也感觉不到丁点疼痛。
他站在屋外望去,窗内漆黑一片,似乎谁也不曾回来过。
什么样的贵客会留得这样久,他想会不会有可能是王遗风来了。可想归想,他倒不会去给莫雨添任何麻烦,纵是好奇也不会真就跑去正厅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一探究竟。
但总在门外杵着终是容易引人注目,穆玄英犹豫复犹豫,还是迈了进去。
也许是莫雨太累所以早早睡下了。
他摸黑凭着微弱的记忆和婢子的指示走到莫雨房前,不知怎么突然有点难以言说的紧张。
走廊尽头还有一扇没合紧的窗,风雪缕缕灌进,吹得人眼角忍不住发红且疼。
他没有敲门,而是捂唇突然蹲下身子。弓弦勒进肉中,更要横入骨里。
莺啼,春风。弱弱又分明响在耳畔,如温柔刀将他片片剐尽。
莫雨握着那把刀。刮了鳞的鱼一边被温柔地摁住,一边被残忍地掏空。他再也回不到水里,只能睁着眼深深地,深深地看着莫雨如何将自己以一种最残酷却毫不自知的方式处理于无形。
剖开腹,取出脏腑,没有腮,他甚至无法呼吸。
好像仍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又好像已经死得透底。
屋内微弱的声响在黑夜中分明,在黑暗中灯盏般照得他无处遁形。
他咬着自己的虎口,埋下头麻木地听着。那点细碎的动静,甜腻的,欢愉的,痛苦的,渴切的……许久许久纠缠在一起。他幻想着莫雨的神情,他的肢体,他的喘息与言语。
高热的胸膛,迷恋的眼神。
交颈时的场景。
他在幻想中快要逼疯自己,直到冰凉的雪花落在他裸露的后颈。
来人看见埋头的青年抬头望向自己,嘴角还有咬出的零星血迹。那双眼睛依旧明澈,冰雪融去,渐渐化成春日的清流。
而后滚烫的泪落在了他的掌心。